“并不是随波逐流。”宋侯梦忍不住,目光慈爱地轻轻捏了一下少年的脸颊。
“人们明明那么努力才能维持住稳定的关系。家庭,事业,所有生活组成,好不容易才抓住的,怎么能是随波逐流……有的只能说不满足于此。”
少年说:“可是我出现了,因为你无时无刻不在懊悔。”
宋侯梦愣了愣。
“是……我放不下现实之外的追求。”
“因为你抛弃了我。”
宋侯梦说:“是的……抱歉。”
少年反而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宋侯梦便静静看着面前这一张年轻的脸。
他曾经如此。从年轻变得年老,心灵麻木,沉浸在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当中,却找不到一丝能够改变的头绪……他面见了现实,脱离年轻爱幻想的城堡,把坚持都一点点卸掉。
看见外面真实的天日,他被沉重的生活压得几乎喘息不过,把年轻的自己洗练得衰老疲惫。他想让自己不得闲,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够证明自己确乎存活于这世上。
搁浅在日复一日麻木的生活抑耗中,现实逼迫得他无法去想生计以外的事。
于是,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但是,他又是也会忍不住想:他真的就是这样了吗?
他热爱自由的年轻时候,就只能被困在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当中了吗?
一生都平平凡凡,规规矩矩,爱恨都没有太刻骨,呆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
少年终于又开口了:“你还想说什么呢?”
宋侯梦看着少年,说:“我后悔没有得到我想要的,后悔没有成为想成为的人,但是又并没有那么后悔。世上太多不如人意,想要得到一开始所寻求的,就务必要放弃许多生活所依恃。但是真正自由了,成为能够掌控自己的人之后,又有太多必须要做的事,有要肩负的任务……所以我难以回到过去。”
少年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他顿了顿,又道:
“那我的存在呢?”
宋侯梦看看他,忍不住移开眼。
世界在天旋地转。
宋侯梦仿佛是猛然惊醒,他被从耳畔拂过去的冷风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正站在高台上,往下一看,车流如蚁,人潮如织,看得他头晕目眩。
他回头一看,封泉和尹从正站在后面。
而此时尹从正收回手,命书重新回到他的掌心,然后这只手被封泉拿起来好奇地看了看。
自己转悠了半天的韶锦文终于看到人,热泪盈眶地奔上前去,对封泉道:
“到底要怎么办啊,还不开始解决吗?”
封泉耸耸肩,“已经解决了。”
韶锦文讷讷道:“怎么就已经解决了?”
封泉道:“不是我们,是他们自己。”
韶锦文看向宋侯梦和故梦的方向,发现那边情况已经变了。
宋侯梦险险站在边缘,半透明的身体,看起来行将坠落一样。不过实际上并没有,因为一只手正拉着宋侯梦一只半透明的手,是属于故梦的。
慢慢的,韶锦文发现,宋侯梦的身体竟然似乎越来越清晰;相反的,那个叫故梦的少年,慢慢变得虚无。
这下换成了宋侯梦紧紧抓住故梦。
“我不管你是怎样认为,但是因为你,我出现了。”
故梦看着宋侯梦,缓缓开口了。
“一开始,我就只能跟在你身边,没有人能看见我,我就只能看着你。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只是觉得要是活成你这个样子,简直让我痛恨极了。”
“不过后来我发现了,通过你的行为,我一点一点把它拼凑起来,我发现你就是我。我的好多年后。”
“你在公司里谨小慎微,看上司颜色;和同事交谈的时候都是礼貌的假笑,在家里也要遮掩疲惫,努力上班赚钱。”
“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让我来。我不忍心看到我自己成为这样,难道你自己就忍心?”
“所以我打算好了,要让你看见我。”
“不过我发现,你看见的不是我。你会被吓到,每当看见与过去的自己有关的东西,你惊慌恐惧,心灵是这样的无助。也因为你的恐惧和后悔,我的力量越来越大,大得能够让你看见。”
“虽然你其实并不认识我,你惧怕的只是看见极为类似之前的你。你越惧怕,我便越能够被更多人看见,然后进入你的生活,取代你。”
“但是我现在发现,这也没意思。因为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不就正是因为……你内心感觉自己最好的年岁,就在我这里。”
故梦认真地指着自己的心脏处,“就是这里,你放不下,彻夜难眠。”
“所以我就是想听你说一句话。”
故梦抬头看向宋侯梦,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
“你后悔吗?”
宋侯梦沉默地看着故梦。对方也这样执着地看着宋侯梦的眼睛。
“……我后悔了。”宋侯梦轻轻说。
“我知道了。”故梦说道。他手臂微微使劲,把宋侯梦拉离了天台边缘。然后他整个身体加速变得透明。宋侯梦微微瞪大眼,伸手想要挽留。
“我还是不懂你,”故梦说,“不过决定权在你。因为是你选择的生活,也就是我的选择。虽然我还是不懂你,但我要告诉你,你不要再后悔,相信你的和我的选择,生活就这样过下去。”
“你的生活,我还是归还给你吧。太累了,我不稀罕要。”
他最终只化作了一个隐隐约约行将不见的虚影,便要碎到虚空里去了。
带着他在人世所有牵扯。
*
宋侯梦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他后来找上来一回,想要给封泉报酬。封泉没好意思收,毕竟这次事件他真的还没能出什么力气,唯一可能对他有帮助的也不过就是尹从通过命书给两人创造了一个能够敞开灵魂对话的场景。
第八十章
之后有时间再次谈论到宋侯梦的时候,封泉还有些感叹:“我头次见着故梦那样的灵,真是大千世界,看来我还有好多东西可以慢慢见识。”
听他说话的尹从有些漫不经心,拧着眉头,在思索什么。
封泉用胳膊碰他一下,“欸,想什么呢?”
尹从目露不解,“他为什么说后悔?”
封泉歪了歪头,“谁?”
“宋侯梦。”
封泉想了想,却是自己先笑了,摇头晃脑地感叹道:
“举凡大多数人一生,都汲汲营营不知在求索什么。这些活生生的人,简直是人事哀乐里只剩了苦和累。不知道所求为何,心里总是没有满足,明明现实如此,全由自己选择,可是啊,想往中的自己,总是如影随形。”
尹从还是皱着眉头。他貌似思考了好半天,然后依然问:“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故梦没有取代宋侯梦?为什么他说宋侯梦最好的在自己那里?”
“这个……”封泉摸了摸下巴,看尹从一眼,“你真不懂?”
尹从犹疑地摇摇头。
封泉道:“因为他心里疼啊。”
尹从拧着眉,“什么是疼?”
“这个嘛……”封泉看看尹从,突然朝他勾了勾手,“你过来一点,我告诉你。”
尹从依言往封泉那边坐过去一点。封泉还在勾手指:
“再近一点。”
尹从便再靠近一些。封泉这时候垂眸看去,尹从白皙的侧脸正在自己近前,一些碎发落在耳前,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抖着。
封泉微微靠近,然后突然伸手,使劲拧了一把尹从的脸。
尹从一惊,捂住被揪疼的地方,朝封泉瞪过来:“你做什么?”
封泉摊着手,无辜道:“这就是疼啊。——哎呦,疼不疼,我看看?”
尹从拍开封泉凑上来的手,露出来的侧脸上有被拧出来的一道红印子。封泉连忙凑上去,道:
“来来来,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尹从斜眼看他,突然站起来,定定地看着封泉。
封泉被看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脸,怀疑道:“发现我长得帅了?看痴了?”
尹从屈指弹了一下封泉的额头。
“我要出去一趟,”尹从道,“你好好写作业。”
“知道,知道。”封泉叹了口气,认命地掏出试卷和课本。
*
傅友云的扎花店迎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他背对着门口,身后无声地出现了一个人。傅友云没有回头。
傅友云没有开口,尹从也静静站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当然,两个都是很有耐心的人。
最终还是傅友云先一步出了声。
“来客请自便。”他说。
于是尹从坐到凳子上,认认真真给自己冲了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