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傀线没有固定的说法,有人用棉,有人用丝,常常是就地取材,没什么讲究。它放在那里,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物件,谁都能用。可一旦绕到傀师的手指上,就变得特殊起来。
傀师以灵控线,在那期间,线和傀师本人是相通的,别人动线,傀师也会有触感。越厉害的傀师,这种相通感越深,也越敏感。
最厉害的,线就好比身体的一部分,甚至灵相的一部分。
不过傀线也不是别人随随便便就能碰的。一般人还没碰到,就先受伤了。旁人想要动傀线,要么纯粹靠压制,要么是傀师自愿。
像闻时这种级别的,正常情况下没人碰得了他的线。所以要不是大东,他真的忘记这一点了。
“那你自己去。”闻时改了口,他对大东的线没兴趣,无意压制也无意冒犯,能不碰他也不想碰。
“去干嘛?”大东看着指的方向,两个谢问站在那里,一左一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中间插了一面镜子。
“一人一个,免得你们分不清。”闻时绕着自己手里的白棉线,意思就很明白了——他跟大东都有傀线,一人挑一个谢问系上,可以做个区分,免得大家一转眼就弄混,还得不断地重新认人。
闻时是不介意多吃几顿,但也得考虑一下谢问愿不愿意。
况且,万一沈曼怡想走呢?傀线拴着也能防止她乱跑吓唬人。
闻时想得很周全,但大东有点崩溃。他心说我不止得留一个不是人的小姑娘在队里,我他妈还得牵着她???
我疯啦???
闻时在谢问和沈曼怡扮的“谢问”身上扫了个来回,迟疑片刻,还是指着真谢问对大东说:“你扣他吧,我扣右边那个。”
相比而言,还是沈曼怡危险一点。闻时想了想大东那个胆子,选择把小姑娘留在自己手里。
结果大东会错了意。
他以为闻时会把真的占了,假的指给他。于是他一弹而起,说了声“我自己挑”,然后操着自己的傀线,栓到了右边那位的手腕上,成功牵走了沈曼怡。
闻时被这二百五的眼光折服,无话可说。
他转开眼,跟谢问的视线撞上了。对方刚从大东和沈曼怡那里收回视线,可能觉得有点意思,看向闻时的时候,眼里便带了笑。
他直起身朝闻时走过来,主动抬了手说:“要捆么?”
有一瞬间,他微弯的食指朝闻时的傀线伸过来,似乎要自己把线系在手腕上。直到旁边的大东投来怀疑的一瞥,他才忽然想起什么般,在触碰到傀线的前一秒,收回手指。
“差点忘了。”谢问眼眸微垂看着那根线,片刻后才抬眼对闻时说,“我学艺不精,用得少,不太记得那么多讲究。你自己来吧。”
闻时“嗯”了一声。
他无名指动了一下,雪白的傀线抖落下去,很快缠到了谢问的手腕上,绕了几圈。
“我能收紧一点么?”大东忽然出声,他非常难受地攥了一下拳又松开,活动着自己的右手,“平时捆着什么东西都是往死里用劲,勒断了算完。这么温和的捆法我还是第一回 ,又不是来逛街的,好他妈难受。”
他抓了周煦手里的蜡烛灯,照着自己的手臂,说:“看见没,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很敏感的。”
这话在懂行的人听来,就好比吹牛说“我很厉害的”。还没出声呢,对他知根知底的周煦先偏开了脸,听不下去了。
谢问不太在意地说:“松点紧点没关系。”
他这话其实是说给闻时听的,结果沈曼怡小姐正在专心搞模仿秀,听到他这么说,也跟着哂笑一声说:“小事,你随意。”
大东一听这话,连动了三下无名指,这根手指主力道,三下下来,铁门都能生拽开。
傀线猛地一收,沈曼怡差点原地被送走。
走廊里蓦地响起了一声小姑娘的啜泣,听起来既像贴在耳边,又像浮在虚空中,三盏蜡烛灯都闪了一下。
大东一个激灵,手指吓得一抽,傀线更紧了。
沈曼怡又哭出了声。
大东再次受到惊吓,手指抽了第三次。
沈曼怡……
沈曼怡已经不想玩了。
闻时也有点后悔,他现在觉得“一人牵一个”这个主意简直不能再馊了。大东那个二百五不做人,手里扣着的也不是人,勒一勒就算了。
但他不一样。
他知道自己扣着的是真谢问,力道就得有所收敛,傀线也能扣太紧。否则他走着走着,线上就只剩下断手了。
但扣松了又真的很奇怪……
谢问垂下手的时候,缠绕的傀线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滑了一些,半松不紧地搭在他突出的腕骨上。
闻时:“……”
论敏感,傀师里面他可能是祖宗。
余光里,谢问正垂眸看着自己腕上的傀线,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他抬了眼似乎想开口。
却被闻时抢了先:“走了。”
他声音很冷淡,素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更看不出他正经受着傀线的困扰。
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只会觉得他水平不怎么样,跟线之间的联系太浅,所以牵着一个人还这么冷静。
他们一路搜到了最大的那间房。看房内布置和衣橱里的东西,这个房间应该是沈家的主人,沈先生跟他妻子所住的地方。
屋内整洁得像个样板间,没有什么人气,看得出来很少有人在。钢琴、沙发以及一些容易落灰的装饰柜上封着白色的麻布罩,防灰尘。但是蜡烛灯粗略一扫,实在很像灵堂。
“我操!”周煦忽然叫了一声,转头揪住了夏樵。
夏樵衣领差点被他扯垮,连忙捞了一下说:“怎么了?!”
“人!”周煦指着一个角落。
闻时举着蜡烛灯扫过去,就见那个墙角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形的东西,裹着防尘布。
周煦他们又叫着抱成了团,根本不敢看第二眼。
闻时被他们叫得头疼:“那是衣架。”
“衣架?”周煦将信将疑地扭头去看。
大东脸上刚恢复血色,立刻马后炮道:“对,你再仔细看看呢?那玩意儿最起码两米,正常人谁有那个个子。”
夏樵他们松了口气:“也是。”
孙思奇:“那顶上应该有个帽子,所以就很像一个人站在那。”
众人虚惊一场,放松下来。大东带头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起了日记残页,这项工作本来没什么难度,但是他牵着的“谢问”不着调,总是走着走着就距离他很远。
他人都进门了,“谢问”还在走廊外徘徊,像个特别容易上天的风筝,拽得他手都疼了。
真谢问倚在门边看戏,看着沈曼怡顶着自己的模样远远站在走廊一角。可能是其他人不在,也可能她被大东一会儿勒一下、一会儿勒一下,弄得快疯了。她扶着墙,以一种“暗中观察”的姿态看着这边。
“你是不是特别怕这个房间?”谢问说。
沈曼怡:“不怕。”
“会不会这里就是你在的地方?那两块地毯有换过的痕迹。”谢问又说。
沈曼怡:“不是。”
“那你走过来?”谢问又说。
沈曼怡依然倔强:“不走。”
谢问转头就冲屋里说:“大东,你牵着的又走远了,是不是傀线有点控不住?”
他说得很温和,但大东最听不得这种话,当场捞了一下手里的线。
下一秒,沈曼怡直挺挺地被线控着走过来了。
“你可以走得好看一点,这么僵硬很容易被人认成假的。”谢问给她提意见。
闻时找到了地毯更换的痕迹,正在翻看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他有点无语地看了谢问一眼,又转头看向沈曼怡。
却见那小姑娘连装都不装了,崩溃地跟他说:“我是假的。”
闻时:“没看出来。”
沈曼怡:“……”
“我真是假的!”她又说,“你叫一下吧,叫一下我。我想走了,我不想玩了。”
闻时:“你证明一下。”
沈曼怡有点不愿意,她好像很贪恋别人的躯壳和模样,死死地瞪着闻时。但捆着她的傀线还在往里收,拽着她,控着她。
眼看着要踏进屋内了,她才不甘不愿地小声咕哝道:“可是,我现在不太好看。”
“你现在挺好的,原本什么样就不知道了。”
闻时下意识回了她一句,回完才意识到这话怪怪的。
谢问转头看着他。
闻时瘫着脸说:“别看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问看着他的表情,倚着门沉笑起来。
笑个屁。
闻时没理他。倒是沈曼怡明白过来,纠正道:“我以前挺好看的,后来就不好看了。”
“你们要看吗?”沈曼怡轻声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就褪下了谢问的样子,就像蟒蛇蜕皮一般。那过程实在有点触目惊心,看得闻时皱了眉。
再之后,她左右歪扭着脖子,像是一个折叠椅一样,从一小团翻折开来,先是腿、再是胳膊、最后“咔”地一声直起了脖子。
她扎着的辫子乱糟糟的,松散开来,因为过于垮塌,就好像……连头和脸的皮肤都跟着被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