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他要跑!
他们本不是冒冒失失顾头不顾尾的人,只是因为这晚受到的冲击太多,一时间阵脚全乱。等他们匆匆忙忙要动手去拦的时候,就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好在有人没乱。
林家家主低头去扯傀线的时候,听到了一道朗声清啸自天边而来,仿佛有什么巨物翱翔于九天长空,穿云过野,带着千百余里的滚滚林涛,披着金光。
俯冲而来,像飒沓流星。
和很多人一样,他下意识想要抬头去看。
却在抬头的那一刻,被数不清的傀线遮蔽了视线。接着他听见有人冷声喝了一句:“不想瞎就闭眼!”
眼睛闭上的瞬间,他们感觉强烈的气息直扑门面。
即便隔着眼皮,也能感觉到有一片遍体鎏金的巨大身影从头顶拂扫而过,掀起的风连灵相都能扇动。
这些家主大多是天资卓越之人,数十年入笼出笼,早有一套扎稳灵相之法。单凭一阵风就能让他们灵相巨震,晃荡到能从躯壳中剥离……那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从古至今,他们也只听说过一种东西能扇扇翅膀就办到,那就是金翅大鹏。
传说金翅大鹏掀起的风能撼动笼心和生人灵相。
传说那风根本不能入眼,看到的人会目盲。
一千多年里,以金翅大鹏作为傀的人代代都有,不胜枚举,但没有一个人的灵神能够强劲到支撑真正厉害的金翅大鹏鸟。
所以他们从没真正将传说当一回事。直到此时此刻……
他们在灵相被拉扯的天旋地转中想,如果面前乘风而下的这只真的是传说里的金翅大鹏,那么……在他们的认知里,能支撑它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位了。
***
老毛半边枯焦,半边流金自九天俯冲而下的时候,觉得张正初这个老东西就要毙于他的羽翅之下了。被金翅大鹏扇死的,说起来都算是那老东西占了便宜。
可就在他掀着巨翅拂扫而过,连那些黑雾都要被搅开的时候,一声巨兽狂啸横插而入,接着是十二道符纸以十二地支的方位直插地下。
落地时还带着火光,迅速烧成了一道圈,刚好把张正初围在了圈里。
区区巨兽,不过是个小傀而已。火圈也不过是一翅膀就灭的事。这些根本干扰不到老毛,真正让他动作顿了一下的,是跳入圈中的两道人影。
不是别人,正是张雅临和张岚姐弟。
他们在夜半惊醒,追着闻时、谢问他们的背影下了楼。本该直入阵局,却在进阵的时候,被闻时以傀线拉起的巨网横挡在外。
张雅临自己就是傀师,太知道一个足够强悍的傀师手里的傀线究竟有多锋利,多么不可靠近。
他的傀线都能将突然靠近的东西削成血泥,就别说闻时了。
更何况半途还有祖师爷往上加了一道,他们直接被冲退了数十丈。
闻时傀线一刻不收,他们就一刻不得入阵。于是一步晚,步步晚。等到整个大阵毁尽,那两位祖宗收了神通,他们又亲眼看到了自己爷爷伏地变成怪物的那一幕。
饶是张岚自称了三十多年姑奶奶,也被那一幕骇到满脸煞白。
其实自从成年之后,他们跟张正初就很不亲近了。偶尔一起吃顿饭,都是拘谨而沉闷的。张正初问什么,他们就答什么,没有一句闲聊。
有时候姐弟俩会聊起很小时候的场景,那时候张正初还没有这么老,也没这么刻板,有一次带着他们去本家附近的一片山里练功,手里牵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
张雅临那时候文静一点,不如姐姐生龙活虎。傀术练到一半就没了力气,蹲在湖边说肚子疼想歇一会儿。张正初便没再逼他练习,而是顺手拿了傀线来,从林子里捉了只长虫,教着张雅临拴在线上,让他坐在河边钓小鱼。结果鱼没钓着,反钓到了湖虾,还被钳了手指头,让张岚好一顿耻笑。
那时候张正初就捏着他的手指说:“傀师就属手最重要。”
每次说起这些,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有时候他俩甚至怀疑这都不是真的,而是他们姐弟心思相同,一起做了一场虚假的梦。
其实这些事他们已经很多年没再聊过了,但不知为什么,在看到张正初伏在黑雾里,像个大蜘蛛一样爬着的时候,他们忽然想起了那些屈指可数的往事。
于是在反应过来之前,他们已经甩出了傀和符咒,跳落到了张正初身边。
……
***
变故往往就在一瞬之间。
张雅临和张岚的突然出现,让老毛扇下去的翅膀临时偏了几分角度,于是黑雾在风里被掀得极高,又在眨眼间退落回来。
就只是这么一个眨眼的工夫,张正初忽然两手一扣,勒住了离他最近的张雅临,像个真正的秽生物一样转头没入地底。
于是……
金翅大鹏又是一声长啸,盘旋一圈又到了天边。巨影所过之处,滚滚长云在狂风中被卷搅一空,蹦了几星雨点落下来,而地上原本浓稠如沼泽的黑雾则随着张正初的逃离消退干净,就像一滩墨汁终于洇进了泥土里。
“人呢?!”
各家家主在狂风消散后睁开眼睛,只看到张岚一脸懵逼地站在那里。
还没等张岚开口,他们就听到有人走过来,似乎并不意外地说了一句:“果然跑了。”
他们闻声静了一下,默默转脸,跟着张岚一起仰起头,看见天边金翅大鹏流金的巨影在俯冲而来的过程中收束成一道长影,化作人形,在烟尘中落于谢问身后,老老实实地跟着。
而谢问则跟刚来时一样,面容苍白带着病气,周身披裹着凉气深浓的夜色。他说完这话时闷闷咳了几声,目光扫过四野众人。
这块地方或站或瘫的人近百……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第95章 本家
这群人做家主太久, 见过大大小小无数场面,在很多事情上都握着话语权,每每张口, 周围人多是洗耳恭听点头附和的份。
他们已经太多年没有感受过这种心理了——紧绷的、局促的, 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恐怕还要追溯到少年时。
他们突然开始庆幸刚刚那阵古钟声撞得他们头晕身麻、人仰马翻了。那简直是个绝佳的借口,用来解释眼下的场景……
——解释为什么他们有的踉跄僵立,有的半弯着腰维持着刚从地上爬站起来的姿势,有的连站都没能站起来就凝固在那不动了。
实在是忘了动。
……也不敢动。
在场的没几个蠢笨人, 几件事囫囵一串就能得出一个结果。
天底下哪个傀师十指一抻,就能牵制住百家人布下的大阵, 连张岚和张雅临都被拦在傀线数丈之外, 分寸不得靠近?
又是哪个傀师,解几个笼就能让沈家那条线原地飞升,坐火箭似的从名谱图最底下一步登天?
如果说仅仅是这两个条件, 他们或许还能挣扎一下,蹦出点别的答案来。那再加上卜宁老祖也刚巧在这个时间点上死而复生呢?
有哪个傀师的名字,能跟卜宁老祖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事件里?
只有闻时。
传闻里能同时压制驾驭十二个巨型战斗傀,甚至不用捆缚锁链的顶级傀师,傀术里老祖级别的人物。当年消陨于世的时候, 也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跟眼前这个垂眸收束着傀线的年轻人相差无几。
怪不得沈家那条全员亡故的线舞到顶了也没出现新名字。
人家名字早就在里面了, 就在最前面。
也怪不得张正初问“你是不是沈桥徒弟”的时候,对方回答“不是”了。
人家确实不是徒弟, 是祖宗。
而他们居然左一句“后生”, 右一句“后生”地叫了那么多遍。
只要想到这一点,他们就恨不得顺着裂缝钻进地里去。但他们现在却顾不得钻地, 因为面前还有一个人……
这人能让风动九霄的金翅大鹏鸟乖乖跟在身后。能在闻时寒芒毕露利刃全开的时候拉住对方的傀线,毫发未损不说,还能再加注一道力,自如得就像在用自己的东西一样。
最重要的是……
他没有傀线。
他用的是傀术里最顶层的东西,能让方圆百里内所有布阵之人气力尽卸、灵神骤松,在他一瞬间的掌控之下,强行阻断与大阵之间的牵连。
所以闻时破阵的时候,他们只听见了钟声与梵音,什么都没感觉到,也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的傀术强劲、精准,威压四方却不显莽直尖锐,像包裹在松雾云海里,是控人之法中的上上级。如果控的是百十余个孩童、老人或是体弱多病灵相不稳的人也就罢了,偏偏在场的都不是普通人。
而这个人在做到这些的时候,根本没用自己的傀线。
这样的人即便在传说里也只有那么一位,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一位。
……
这才是在场众人不敢动的根源。
须臾间的寂静被拉得极长,明明只有几秒钟,却好像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最先打破这片死寂的,是突然出现在阵眼附近的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