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宁绥的确知晓周鹤会接手了。
但他觉得周鹤也不会那么轻松。
因为对方是民间传说里的神物,难缠而又厉害的很,即便是一些大妖,都不一定敢与它抗衡。
可周鹤只是贴着他被血泅红的手拉过他的提线轻轻一扯,一边无奈抱怨着他的提线终究还是过于锋利狠戾了,伤人伤己,一边轻轻松松的将对方制服。
那可是令不少大妖都畏惧的存在。
他也知晓周鹤同几位大妖的关系也不错,甚至隐隐有他为主导地位的感觉。
可大妖对于玄门来说,即便是如今玄门最顶尖的存在,也是十分头疼不愿对上的存在。
就算是周鹤的师兄无虞,在对上大妖时可以拼着半条命诛杀,却无法令其为他的实力折服。
这些偏生周鹤都能做到。
宁绥很多事都晓得。
他只是不说,不猜,不怀疑。
再者——
就算周鹤能当着他的面上刀山淌火海甚至是一剑劈开整座山又如何?
这并不妨碍他的担心也不妨碍他的紧张和在意,更不妨碍他想要将周鹤保护在自己身后的想法。
宁绥面无表情的直径离开神殿,丝毫没有在意陈寡的担忧和明烛的劝阻。
他同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不想让神明保护他。
他想保护神明。
宁绥出了神殿后凭借着感应往外走,越走他越接近镇子,直到他踏入了镇子里头,他才确定周鹤人的确在镇里。
宁绥一出现,便有正在收摊或是准备回家的镇民冲他打招呼。
一路上此起彼伏的“鬼大人”喊得他的脸绷的冷硬。
而他还没寻到周鹤,就再一次见到了那位老人。
老人冲他拱手:“鬼大人可是出来夜巡了?您放心,老翁瞧着他们呢。待得太阳落幕时,街道上便不会再有人。”
宵禁?
宁绥没动。
宵禁一般只有城里才有,镇上也许会有人天黑了便不出门,但没有人会去约束,也没有玄师夜巡。
这也是为何偏僻之地妖邪肆虐。
不过周鹤既留了两只傀在此处,赤鬼镇会有宵禁也不意外。
故而宁绥点了下头,打算应下此事脱身去找周鹤,便听那老人又笑眯眯的说了句:“今儿夜里董强家的许是要临盆了。是鬼大人您前去还是赤大人前去?”
宁绥顿住。
妇人临盆傀去作甚?
帮忙接生么?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老人,没有答话。
事实上宁绥这个性格在魅中反而占了优势,因为有时无需他多问,这些虚幻的人便会主动开口:“这孩子是董强家的第一个孩子,还得劳烦大人你们多念几遍祝福的经文,好叫董强家的安心。”
巧了。
宁绥不会。
“自从大人你们为我们祈福后,这些孩子便不会无缘无故的夭折了。”老人诚心实意的冲宁绥弯腰鞠躬:“虽说大人您不在意,但老翁还是想郑重的感谢您。”
宁绥捕捉到关键词,看了眼自己所感应到的周鹤的方向,最终还是说了句:“带路。”
他移开视线看向老人:“我去。”
陈寡当日在岳州打听到的并没有说赤鬼镇的孩子会半路夭折。
而现在在魅里的干扰项过多,无论是众人感谢周鹤,亦或是被奉若神明的邬篦,甚至是他与陈寡的赤鬼两傀身份,对于这些镇民而言都是他们十分推崇信任的。
于是再结合明烛所言来瞧。
首先明烛已然许久没有碰过祭祀的童子血了,赤鬼镇的镇民应当能发现没有被动过,那为何还要继续祭祀?不怕引狼入室?
其次这个魅里头的镇民不会用童子血祭祀,并且赤鬼两傀会在孩子出生时诵经祝福。
若只是讨个安心,倒也不是不可。
但瞧老人所言这祝福只怕真的有用。
于是问题便又来了。
傀只是偃师的武器,无法修道,故而这经文真就只能图个心安,旁的一点用处都无。
再者即便是他们玄师念诵,也并不能保证这孩子就一定能平安顺遂,世间终究讲究一个因果循环天道轮回。
宁绥的确在意周鹤那边的情况,但他分得清主次。
故而他抬脚跟上了老人,直径往反方向而走。
左右周鹤也能够感应到他的位置,若是他查探完后发现他不在神殿,也会来寻他。
宁绥跟着老人拐进了一处有些偏僻的院落。
他直接开了灵眼,便察觉到了此处的黑气要比旁的地方浓郁些。
但诡异的是这点多出来的黑气不像是魅制造出来的,反而是真实存在的,偏生还是在庇护这里的。
是明烛?
宁绥的嗅了嗅。
不是。
味道不对。
明烛身上带着点香气,像是少年清泉。
面前的黑气却像是孩童身上的味道,宁绥形容不出来,但他的确能够分辨出来。
是令人舒服的气味。
宁绥不动声色的走进院子里头,便瞧见十月怀胎的妇人单手抵着自己的腰,还在院中缓慢散步。
宁绥垂眸瞧了眼她鼓胀的腹部,没由来的想起京城那些富贵人家不过八月甚至七月时便不会走动了,每日好生安歇,只有在如厕时才会有一定的活动。
但她们的生产也多数是不顺畅的。
总是会弄得筋疲力尽,甚至还出过几次人命。
人瞧着也没有现站在他面前笑着迎他的妇人健康。
宁绥被引进屋内,他没有乱扫,只是沉默着坐在了椅子上,瞧着外头夜渐渐降临,那位名唤董强的男子也回来了。
在见到宁绥时,董强忙拱手:“鬼大人,劳您跑这一趟了。”
宁绥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这孩子是无法顺利生出来的。
宁绥垂着眸子坐在那一言不发。
因为他没有在这个镇子上瞧见过一个十岁以下的孩童。
赤鬼镇的规模不小,是由附近的村落整合而成,莫约有万余人居住于此,虽比不上岳州潭州那样一城十几万的人,但以万而计小镇,也已经算得上是人群密集了。
加上陈寡说其封闭,镇上的私塾想必也很完善,故而不至于一个十岁以下的孩童都不存在。
所以这十有八.九是魅的缘故。
宁绥冷静的等待着妇人临盆出现异象。
他对于妇人腹中的孩子会如何,没有丝毫的思虑。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不会共情亦不会心软,更别说这里不过是幻境,一切都是虚假的。
宁绥从不会沉溺于虚妄当中迷失自我。
当夜色逐渐浓厚,宁绥坐在椅子上抬眸瞧天上无星无月的黑幕,再感受着渐渐转凉的空气与他脊背散发的示警的寒意,他便知晓魅真正的故事便要开始了。
于是宁绥抬手扯了扯自己的提线,目光在落在不经意露出来的左手手腕上时,原本死寂一片的眸子终于有了点波动。
老人同董强都与他坐在这外屋里头,而那妇人与产婆早已进屋准备。
那妇人今日已足月,按照宁朝习俗,若是足月还未出生,产婆便会用推拿催生,以保证母子平安。
宁绥并不知晓老人与董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即便他晓得也无所谓。
左右这里不过是幻境,终究会消散,他们也会失去记忆。
故而宁绥抬起了自己的右手,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缠在左手手腕的发带上的绣线。
这是周鹤亲自为他缝制的。
他不晓得为何周鹤还会刺绣,但他的法衣、发带都是周鹤亲手做的。
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感觉让宁绥很安心。
也能在任何时候找到依靠。
屋内寂静了许久,直到产婆一声“头出来了”的惊喜欢呼传出来,董强几乎是下意识的站起身来朝内屋看去。
宁绥却仍旧没动。
他没怎么见过妇人生产,但也不是完全没瞧见过。
先前在京城时,有一家受妖邪侵扰,那妇人临盆时他便守在门口,里头的哭嚎嘶吼声听的宁绥心都麻了。
打那时候起,宁绥便觉着自己就算能活过十八,也坚决不会去祸害女子,并且对宁玥歌的未来感到了一丝的担忧。
但这位妇人许是人间勇士吧。
宁绥没有听见她的哭嚎嘶吼。
他坐在椅子上,人往旁边靠了靠,他能够感觉到那带着孩童气息的黑气还在,但好像并没有要作乱的意思。
想法他好似又有些乏了,因魂魄不足,他的精神总是不大好,故而他才会常常垂着眼皮子,用不快不慢的步调走路,步伐也总是抬的较低,像是贴着地面走。
宁绥垂着的眼皮几乎都快要阖上了。
更重要的是今儿的疲惫感比先前还要重,他竟隐隐的感觉到了一丝困意。
当这点瞌睡涌上来时,宁绥几乎是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一死人怎可能会想睡觉?
宁绥抬眸扫视了一下屋内,眼里还是那样毫无波澜的沉寂。
只是若是仔细瞧,便能察觉到他身上展露的一点寒芒。
于是宁绥便感觉到这里头那属于孩童味的黑气又浓郁了点。
宁绥果断起身,老人和董强同时看过来,他满心注意力全部都在那黑气上,扫都没有扫他俩一眼,直接飞掠出去,走时甚至没有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