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什么都没有想,因为就在青年进入阵法之后,他身上的龙气不再散逸,甚至随着时间开始逐渐回拢,身上的枷锁发烫,他被拉回了身躯之中,冲破了一切束缚,带着毁灭的威势重新回到了世间。
记忆重回之日,杀戮降临之时,黑龙带着不可遏制的情绪掐住了青年的脖子。
青年乖乖地扬起了头颅就范。
在杀心中摇摆的瞬间很短,黑龙想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荆棘仍在,少年试图抚平所有的刺,收效甚微,却遍体鳞伤。
黑龙找不到任何言语来表达他那一刻的心情,就像是终于有一片梅花落在了荒芜的冰原,带着有温度的疼痛和孤独的酸楚。
他一定要毁了这个国家,却可以对青年网开一面,可是青年的执着又是他无法改变的。
他们的矛盾来自人间,只要青年变成和他一样的神,不再是皇帝,这一切都会冰消瓦解。
他的祖宗情愿对自己低声下气,也要求得长生的方法。黑龙有更为吸引人的诱惑,他认识不少人仙,可以钻天规的漏洞,让青年成仙。
多少圣人期盼着羽化登仙,多少皇帝渴望着长生不老,可是青年只是让他快走。
因为他自由了。
自由的到来并没有那么痛快,身躯渴望着飞翔,黑龙的心却沉重地坠入了海底,每走一步,心就会被锋利的暗流割伤一刀。
是的,他自由了,这是黑龙的夙愿,也是青年的祝福。
这彻头彻尾的自由让人欣喜,也让人发狂。
…………
敖宸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张了几次嘴也没能续上,我点点头,理解地看着他。他应该是不想再说下去了,因为接下来的日子,都是违命侯逐渐走向亡国的日子。
我并不关心他如何亡国,但我想,作为见证过违命侯生命最后的人,我应该对这位为了仁义而毁灭自己的皇帝有一个交代。
我问敖宸,“你恨他吗?”
“我说我恨,你信吗?”敖宸嘲讽地笑了笑,“恨他身上流着杨氏的血,恨他不早点遇见我,恨他没有早日解开阵法,恨他为什么狠不下心舍弃任何人,以至于到最后连偏安一隅的君王也做不成。”
违命侯说过,在许多危急的时期都有人建议他离开骊都,去其他地方,以他培养的势力来看,应该会选择回到益州,假如真是如此,凭借蜀道天险,他未必会亡国,只怕现在会如季汉一般守在益州安详度日,以待时机重新统一天下。
“那你回来过吗?”我问他。
敖宸苦笑着点头,他离开后回到了天庭复命,随着阵法遮蔽的天机逐渐显露,他的遭遇也被天帝所知。
天庭可不会对强行逆改天命的事情坐视不管,杨氏所有的皇族都无法幸免,所有人都得入畜生道轮回十世后才能转生为人,为人十世之内不得享荣华富贵,必以凄凉悲惨度过一生。
敖宸存了私心,要天帝免除了违命侯的惩罚。他本来就是受害者,违命侯更是放走他的人,所以这一次大规模的天罚只有违命侯逃脱。
平静时期,天庭的神一代不如一代,敖宸反而因为在凡间受到的折磨,在修行上一日千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此不问世事,一心做逍遥神仙。
他还没看到齐国的毁灭。
自从敖宸离开后,齐国就已经出现了分崩离析的征兆,他甚至都不用刻意引导就知道亡国的结局。只是若他不亲自动手,又怎么解心头之恨?
他无数次地来到凡间,寻找那些有气运的人,想要扶持他们,用残忍的手段毁掉这个国家。
杨佑在井边看着枯月,他也在天上的云层中看着地上的君王。
第186章
敖宸十分不解杨佑为什么不肯放弃齐国,一个残破的国家,不过是君主满足私欲的肥沃土地,如今土地荒芜薄收,为何他还要拼命地施肥耕作?
敖宸又想起了青年的理想,只要他一天还是皇帝,他就会对天下负责到底。
他看着青年,什么都没有做,这是敖宸想看到的场景,却不想让让青年承受。
他想放下一切,可只要想到那些刻骨铭心的夜晚和刺痛,还有带着皇室血脉的肮脏气味,他就遏制不住自己毁灭的冲动。
青年的执着成全了他的自由,也成了他和青年之间最深厚的阻碍,只要他还是皇帝,只要他还是龙神,他们一直站在对立的两端。
他本应该亲手杀了杨氏最后的血脉,这是天道也能包庇的复仇,他无数次地举起双手,然后又缓缓放下,不管目标是不是青年。
下雪的时候,迎着清晨的薄雾,梅花独自在角落里开放,敖宸坐在大殿的屋顶上,看着宫城和京都一点点地苏醒,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敖宸刚刚下凡的时候,天下还不是这个样子,他意气风发地行走人间,如同传说中的鬼谷门人一样,肆意搬弄天下局势。有很多人敬重他,畏惧他,将他看成神鬼莫测的说客谋臣,摄政王问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他的功业并不在人间,如此举措,到底想做什么呢?
敖宸蓦地想起他初见神庙时窃喜,或许有那么一瞬,他是真的懂了神的天命和责任。
他看见两兄弟背后的江山祥和,乱了多年的中原大地终于等来了一个迟到的升平治世,有多少人会因为敖宸扶持皇帝的随心之举而受益,他和皇室间的浅浅缘分,也终将化作气运,卷入天地间,成为王朝龙脉的丝丝缕缕,最后又回到踏足江山的每一个人身上。
他走了,离开了京城,他要亲手结束这场无休的折磨。
敖宸能看见天命,他受困也是因为有人觊觎天命,更不想自己最后竟然还是被天命摆了一道。
他替杨佑看过无数次,杨佑身上的气运本来就有一大部分与他相关,自己离开后这些龙气也不再属于杨佑,杨佑肯定不能再做齐国的君王,这是必然,但以他也不会死,至少他龙气还预示着杨佑能割据一方,甚至寿命也不会太短。
见过杨佑之后,他才终于明白什么叫除却巫山不是云,相比起当年的杨佑,这些人虽说也有气运,但到底是蹩脚的鱼虾,他看都懒得看一眼。
叛军中最有气运的,反而是当时被杨言廖襄打得屁滚尿流,仓皇逃窜的刘恒。他是杨佑昔日的手下,也是杨佑看重的肱股。
刘恒的处境竟然意外地有些同杨烁兄弟相似,带着残兵辗转山林间躲避追兵。
敖宸甚至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也许杨佑和他的臣子们真的能够创造奇迹也说不定。
前提是他不插手。
他本想在当众现身,用当时说服杨烁的模式再来一次,可是临了他又不愿意了,用这样的方式去毁了齐国,对杨佑也未免太过残忍。
为了给敖宸自由,他付出得太多了,甚至到最后,连敖宸也得不到。
刘恒逃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小河边扎寨,敖宸也跟了过来,他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做压倒齐国和杨佑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条河里有不少鲤鱼精,其中一尾已经活了几百年,开了灵智可化作人形,见到敖宸忙不迭地过来请他指点仙缘。
敖宸一眼就看穿了他人身后的真模样,他是一条黑鲤鱼,也算是勉强和他有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的水族。
他给了鲤鱼一滴血,鲤鱼给了他一块鳞。
看起来不像普通的鱼鳞,应该可以糊弄凡人。
敖宸拿着那块鱼鳞,说自己是龙神,许诺如果刘恒有难处,只要用龙鳞就可以召唤他。还说了许多龙鳞百毒不侵,刀兵不入的蠢话。
说起来,他当年劝服杨烁,谈的是征战天下的霸道,和其他皇帝合作,只需要抛出皇位的诱饵,而诱惑杨佑,说了那么多条条有理的分析也没能成功,最后还是靠以往一直没成功的感情。
现在对刘恒说的这些话,都是街上算卦的骗子哄人的鬼话,没想到刘恒竟然信了,还感激涕零地磕头道谢。
我听到这里笑了笑,“或许陛下也知道是假的。”
如果他曾经用过龙鳞,就知道敖宸一定不会回来,说不定连鲤鱼精都没有。
“但是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借口,让他的官兵继续跟着他走下去。”
在那种内外交困的局势下,没有任何外在条件能证明陛下还能坚持下去,只有来自虚无的神鬼之说,没有任何证据就能让人信服,让人为之痴狂。
何况他手里现在还真有了一块不寻常的“龙鳞”。
敖宸看着我仔细辨认着我的眉眼,“你当时,也在他军中?”
我笑着点头,“自我跟随陛下之后,东西南北,四处征战,从无别离。”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看来你年轻时也是命硬,一介女流,竟然在这么乱的局势中也能平安活下来。”
“有赖陛下保护。”我有些累了,锤了锤自己的腰,上了年纪就是有些不好,坐着都嫌累。
敖宸继续说他的故事。
他本来也懒得管人间事了,这一次不过是给了刘恒一点甜头,当时刘恒已经走到了末路,如果就此被廖襄斩杀,那是他的命。如果刘恒因为这点莫须有的胡话就能重整旗鼓,度过难关,那也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