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珏看了看杨佑,又看了看刘慧,确定二人并不想再提崔家的事情之后,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大殿。
刘慧道:“陛下,此案牵连甚广,还请下令严查,务必不能放过一个嫌犯。”
杨佑拿着笔久久未能写出一个字,最后苦笑着放下笔,“朕何尝不知,可若一旦开口严查,有人自以为揣摩到朕的意思,便会投机取巧想方设法构陷朕想看到的罪名,还会有人借机构陷举报以打压异己。”
“刺杀并非是小罪名,一旦坐视同党便是要杀头诛亲的重罪。到时候只要是看不惯的人,都可以说是刺客同党。证明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比证明清白容易得多了。此口一开,恐怕天下举报之风将绵绵不绝,遗祸无穷。”
杨佑郑重地说道,“这件事,查到什么就是什么,朕不许有人牵强附会,党同伐异。你下去和他们都说清楚,该怎么查按章程来,不许乱用私刑。朕还要去薛王府看看,你先去处理其他事情吧。”
“是。”
杨佑接连写了好几封诏书备用,去薛王府上看了杨玄,薛王一家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心里也不好受,杨玄还在昏迷,杨佑却只能给一些身外之物作为封赏。
薛王看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陛下,玄儿他毕竟年幼,不能担大事,不值得陛下如此垂爱。”
年幼和杨佑宠他有什么关系?
薛王是个聪明人,可能已经看出他想扶植杨玄做皇太弟的打算了,所以才提醒他,杨玄年幼,上面还有一个哥哥。
杨佑实在没想到一个继承人的事情也能闹得他如此头大,点头道:“朕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朝中一直笼罩着无形的高压,谁都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乱说话,却又都知道,这时候是攻讦对手的最好时机,一方面对其他政事极少提及,一方面互相攻击的折子越来越多,朝堂上的唾沫星子就一直没停过。
然而杨佑一直压着不让事态扩大,最后也只是将罪名落到了那些世家和同他们有密切联系的一些官员身上。
再借势降了崔家一系的官职,崔和为求保全,不得不主动上疏乞骸骨。杨佑同他演了三请三辞的戏码,最后赏了许多珍藏让崔和带着退休。宰相的位置空出来一个,杨佑提了个翰林院的老臣冯若望上来,让他和卓清一起当中书令,冯若望此人政绩平庸,出身二流世家,为人谨小慎微,虽无卓越之功,在朝几十年竟然没能让人找出错来,一直熬到了现在,把资历熬成了最高。
冯若望一时成为了京城中又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卓清对此并不感兴趣,因为他看到了杨佑藏起来的一招——他把陆善见提拔成了尚书省左仆射。
冯若望不过是用来给陆善见挡明刀暗箭的盾牌罢了。
卓清并不讨厌有这么一个励精图治的君王,他只是对可能威胁自己地位的人有些下意识的防备,如果要变法,他自然是可以担当大任的,而不是任由一个秃驴来朝堂上卖弄把戏。
结束了一天的朝政,杨佑好不容易闲了下来,又去薛王府看了杨玄。杨玄已经醒了,见到杨佑前来十分高兴,杨佑见他终于好了些,心里也松了口气。
他实在不想再看见有人因他而死了。
“好好休息,”他摸着杨玄的额头说,“等你好了,朕重重有赏。”
杨玄笑着点头,问道:“陛下,我听父王说,最近京城都在议论,要给陛下选秀女呢。我前几日陪几位大人去吃茶,就听到坊间有不少人都想要进宫伺候陛下。”
杨佑的手顿了顿,收回来在大腿上放好,温和地说:“确实有人提过此事。”
事实上为杨佑充实后宫的事情,百官一直都没停止过努力,杨佑一没皇后,二没太子,他们看着实在是心慌。没想到这一次居然弄成了人尽皆知的事情。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了这回事?莫不是有喜欢的姑娘,怕被朕选走?”
“没……没有的事。”杨玄红着脸结巴地说,“我只是觉得,成亲一事须得遵从自己的心意,陛下若是不想,做臣子的也不当强求才是。陛下贵为天子,龙章凤姿,得要是天下第一的美人才配得上……”
他说话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杨佑手指在腿上敲打了几下,最后笑着说:“你就好好养伤,朕自有分寸。”
杨玄乖乖滴说了声好。
归去的车撵摇摇晃晃,瑞芳在一边跪坐着,说道:“前几日薛王世子就来了信,问陛下选妃的事情,我还以为他是替那蛮子问的……”
杨佑盯了瑞芳一眼,瑞芳自觉失言低下了头。
“我和杨遇春之间没那么多复杂的关系,”杨佑道,“你接着说吧。”
瑞芳方才抬头说道:“哥哥刚问完,赶巧弟弟又来问了。”
“这可不是赶巧。”
“嗯?”
杨佑食指拇指并在一起捻了捻,摇头道:“没什么。”
薛王能看出来的东西,别人难道就不能看出来?
不管是远在边关的杨言还是近在咫尺的杨玄,对他们而言,不管哥哥还是弟弟当皇太弟,首要的事情就是,杨佑不能有自己的继承人。
这确实是一场关心,也是一场试探,如果杨佑就此决定纳妃,很可能一起的幻想都会就此终结。
但此时的情景总让杨佑觉得如同针刺在背,让他胸闷不已。
“停了吧,我想去走走。”他说着穿上了大衣,让人把车撵停在了宫城脚下,登上了城楼。
万家灯火,缕缕炊烟,在如血一般的暮色中缓缓变幻着,天边忽然传来一声悲戚的雁鸣。
“这时候会有孤雁?”身边的一个小太监问道。
杨佑注视着那只黑点一般的鸟儿在斜阳边盘旋了许久,最后迷茫地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第170章
是啊,这时节还是夏天,怎么会有孤雁?
孤零零的一个人漂泊在世间,无所依凭,何处可怜。
杨佑笑着看向小太监,但见他唇红齿白,双瞳剪水,气质温雅,是一个样貌端正的少年 ,个子比杨佑矮了半个头,身体也很健壮,和其他的太监黄门并不一样,倒像是读过书还习过一些武功的人。
杨佑一时好奇,问道:“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才名唤承恩。”
“看你像是出身清白的子弟,为何要进宫?”杨佑说着往前走了些,宫人们隔得稍远跟在后面,只有承恩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低头回话。
当太监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至少对于读书人和大部分人来说确实丢脸,除了实在走投无路的人,否则不会有人想做太监。
当然,那些想借着太监接近皇帝从而扶摇直上的人不算作数。
“家道中落,想混口饭吃,都是承了皇上的恩典,奴才才能进宫伺候。”承恩柔顺地说道。
“听你口音是山东人,”杨佑停在墙边,看着暮色中的京城,不由得喟叹道:“难道山东蝗灾竟让百姓如此穷困,不惜……”
杨佑看了眼承恩的身体,没把他的话说完。
承恩却摇头道:“陛下,奴才不是自愿进宫的,也不是被家里人送进来的。”
杨佑一时想不出除了自典和家里人遣送,还有什么方法能进宫当太监,他问道,“那你是怎么进宫的?”
承恩突然抬头对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杨佑只以为他过往不堪不愿再提,也没有再问下去,转头看着万家灯火。
风里有些凉意,感恩寺传来杳杳钟声,涤荡在空漠的天地之间。
承恩的脚步声轻不可闻,杨佑已经站在了城墙边上,只要轻轻一用力……
承恩的脸上浮现出了快意的微笑,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把杨佑往前推。
杨佑还来不及反应挣扎就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朝着地面直直地坠落。
他只在最后的关头听到瑞芳凄厉的惨叫和承恩的狂笑。
一人在喊他陛下,一人在叫他昏君。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进宫当太监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有一些罪人的后代会被充到宫里当太监。
罪人,山东……
这些词语又一次连接在了一起。
但是杨佑明白得太晚了。
片刻之间,青色的地砖离他越来越近,他甚至都来不及发出叫喊,便觉得地砖缝里的青苔越发可见的清晰,几乎能看见小小的苔花。
眼前突然蒙上了一层白雾,白雾之间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敖宸!
他怎么会出现?
杨佑全身的血液瞬间就涌到了头顶,脑袋涨得昏昏沉沉,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似乎有温柔的风声略过,一双有力的双手接住了他,抱着他缓缓下落白雾越来越浓,不见五指,连那人的眉眼都模糊了。
但那冰凉的体温和冰凉的手却一直未变,杨佑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脖子,鼻尖蹭过了他寒凉而细腻的脖子。
天和地都在旋转,整个世界都被白雾包裹着成了混沌的一团,杨佑的心杨佑的神还有杨佑思考一切的理智都越发混乱,只望见了朦胧中穿透浓雾而来的视线,那双凝视着自己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