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他砍掉了自己陵墓修建钱财的八成,并且立下遗嘱,他不要任何活物殉葬,死后也不需要随葬品。
虽然官员们有不少异议,但杨佑都以体恤民力为由驳了回去。
骊都四郊,秋叶如火一般燃烧着。他迎来了科考改制后的第一批进士,虽然世家依旧占着大头,但寒门的比例明显比以往高了很多。
至少今年他能够在三省和六部清走一批尸位素餐的人,换上新鲜血液。陆善见因为改制的成功,以布衣跻身朝堂之上,杨佑让他当了参知政事,是个五品的小官,但却有参与朝政讨论的权力。
如果陆善见干得好,他可以继续升职,如果政绩寥寥,参知政事这种说有就有,说无就无的散官也好安排。
杨遇春也来了消息,已经到了卢龙,不日即将回朝。
唯一让杨佑头疼的是,在同一时间,刘颇和商洛都病倒了。
刘颇是腿脚不利索了,不能走动。商洛的病情更为严重些。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杨佑。
上朝需要讨论的时间往往比较长,商洛最近慢慢开始频繁向他示意自己要出恭,人也很快地消瘦下去,原本富态的老头变得精瘦。
当时杨佑就提醒他看看大夫,但他手下老臣不多,有本事的老臣更不多,商洛有心养病,也得花大量的时间处理政务。
如今突然病倒,杨佑满心愧疚不已。每日下朝都要带着御医和药品亲自去两位老臣府上。
国不可一日无相,刘颇和商洛各自向杨佑推举了人选。
一个是崔家的崔和,按辈分应该是崔琰他们的爷爷,从杨庭一朝一直是尚书省右仆射,因为崔琰牵扯到二皇子谋反这才自请辞官,后来一直在家闲居。但他的二孙子崔珏是投给杨佑的,这也是崔家当时没被一锅端掉的原因。
商洛提举了卓信鸿的父亲卓御史。
卓御史本命卓清,听名字就知道是个什么个性,他也算是少有的直臣,唯一敢在杨庭面前说上几句真话的人。杨佑登基后也有好几次被他当面骂过。
卓御史大方面没得挑,办事倒也还行,就是有一点,太过古板较真。
商洛或许也有自己的考虑,卓御史背后的卓家是本朝的一等一的大世家,他能镇得住场子,虽然政治成绩没有崔和好,却是现在朝中唯一地位能与崔和相匹配的人。
而且他刚直,见不得官场污气,这种人恰好能用在杨佑登基初始,澄清一朝风气,再加上卓信鸿是杨佑的亲信。
虽然商洛对自己可能要让出宰相的位置心有不甘,但还是细心地替杨佑做好了打算。
第156章
杨佑手里也实在没有能接上去的人,他手下大多都是而立之年的青壮官员,经验和资历都比不过那些在朝中混了大半辈子的老官,
年龄不到,自然不能挑大梁。
临走的时候,商洛忧心忡忡地提了他儿子几句。
商成周没有继承父亲政治上的天赋,读书平平,政绩也平平,多年来都是正五品的中散大夫。商氏好歹也是世家,商洛身后,就要由商成周接手。商洛决不能眼看着下一任家主只是个五品官,族中的子侄也没一个能捧出来的。
杨佑是唯才是用的皇帝,这很好,可同时也意味着,商氏没有后续人才往朝中输送,就得被其他世家压下去。
他就只能用这张老脸和杨佑说情,让杨佑看在他的情分上,多多照拂商家。
但凡族里能有个争气的,他也不至于操心成这样。商成周也是自己亲自教出来的,可就是不懂政事,他也认命了,大约真是天命吧。
杨佑听他托孤一样的语气,心里也有几分感伤,毕竟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老人,多少年的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却在这个时候停下了脚步。
杨佑摸了摸他干枯而发黄的手,“我自然是知道的。”
商洛又道,“老臣长孙商循如今也有十二岁了,倒是想给他先定好亲事,老臣斗胆请陛下做媒,臣想同薛王共结秦晋之好。”
薛王两个女儿如今应该也是十二上下,确实也是议婚的年龄,不过杨佑总觉得让自己来指婚,说到底也不能保证这段婚姻的圆满。
他也不好推脱商洛的请求,只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师若想结亲,让世兄和薛王讲一声就是了。说到底还是得看孩子的意见,若两个孩子都喜欢,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我看着也欢喜。”
商洛明白了他的意思,这门亲事得自己去谈,谈成了,杨佑给他们作保,谈不成,谁也别想强求。
薛王会拒绝他吗?拒绝一个和杨佑关系匪浅的朝中重臣?自然不会,所以说到底,还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嘱咐了商洛几句,让他安心养病,不要担心政事,杨佑很快就离开了他的府上。
马车在府门口候着,瑞芳站在车下,和杨玄有说有笑。
“见过陛下。”杨玄先看到了他,跪下行礼。
“见过陛下。”
“免礼吧。”杨佑抬手示意众人平身。
杨玄穿了一身白衣,目光温柔,笑意清扬,杨佑看着有些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看了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这孩子像他,而且越来越像。
血缘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杨佑因为商洛沉重的心情好了不少,问道:“刚刚聊得这么开心,说了什么?”
杨玄冲着瑞芳眨了眨眼,柔声道:“姐姐别说!”
瑞芳无奈地冲着杨佑笑了笑,“陛下,您看,我这儿可是受了封口令呢!”
杨佑笑着摇头,欣慰地看着杨玄,“多日不见,倒是越发英俊了。朕让你去朝中看看,可有感想?”
杨玄正要开口说话,瑞芳便道:“这里风大,倒不如回宫去说。”
杨玄笑了笑,“还是姐姐说得对,玄一时竟忘了御体安康。陛下,请登车!”
杨佑笑着上了马车,又道:“你也上来和朕说说话。”
与皇帝同乘,乃是极高的礼遇和十分用心的对待,杨玄心里激动,却要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淡然地上了马车。
“说说吧,”杨佑开门见山道。
杨玄跪正,先磕了一个头。
杨佑顿时明了,“你且说,朕不治你的罪。”
“臣斗胆直言,”杨玄酝酿了有一会才道,“我朝犹如白蚁附梁,虽外表无虞,内里却蠹虫多生,啃食无几。”
他说完这句重话,以为杨佑会惊坐而起,然而杨佑只是温和地鼓励道:“接着说。”
不是他预料中的反应,难道杨佑对这些问题一清二楚,可是既然清楚,他为何不及时纠正?
杨玄心里有些打鼓,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方今天下,人口成千万之众,却田野凋敝,国库空虚,无积年累月之粮。官吏贪腐,民治松散,上令不能下达。内外法令,因循旧制,墨守成规,不足以解决复杂的实际情况。年年征伐,与突厥更是小战不停,大战不断,以举国之力养兵,国穷民弱,虽争得一时之长短,却不能为长久之计。”
杨佑微微一笑,这孩子还是有点东西,能看出不少问题,他继续问道:“说完了?”
“说完了。”杨玄还有许多想讲的,但也知道不能一下都驳了皇帝的面子。
“然后呢?”杨佑问。
“什么然后?”杨玄不解地说。
杨佑看他真的一头雾水,只好出言点明:“措施呢?你指出的问题,总要有解决办法吧?”
杨玄愣了愣,他还真没想过,不,其实他有应对之策,杨玄道:“自三皇五帝,乃至夏商周三代,治国之道虽有变化,然终以王道为主流。德政化民,风行草偃,德服四邦,万国来朝,德昭海内,天下清明,德息兵祸,还民太平。以德服人,天下安宁……”
杨佑抬手打断了他,闭目道:“朕且问你,德政为何?如何以德服四邦?”
“德政,德政就是为官清廉,爱民如子……”
“假如有一县令,洁身自好,清廉无双,却不通政务,可为官否?”
“这……”
“假如有一将军,喜好杀降,性情暴虐,却屡战屡胜。而另一将军,待兵如子,降兵不杀,却不懂军事,屡战屡败。朕问你,此两人可为将否?”
杨玄答不上来,无论哪个回答都像是会踩进杨佑的陷阱,他反问道:“既然是官员,又怎会不知清正廉洁的道理,既然是将军,又怎么会不知道如何打仗?”
杨佑看了他一眼,“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纸上谈兵的赵括,开战之前,谁认为他不懂兵事?大道理谁都懂,可做到的人却很少。你虽年轻,也应当懂得,人是十分复杂的,你一生遇到的情况,比书里要棘手复杂得多。尽信书不如无书,就是这个道理。”
杨玄磕头称是。
杨佑将他送到王府门口,临走时语重心长地同他说道:“指出错误固然重要。批评谁不会呢?就算是百姓也能轻易知道朝政有哪些地方不够好。但比批评更重要的是建立,是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而解决问题,是比批评更加艰难的道路,可能要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才能找到比较好的解决方法。可在这个过程中,批评会一次又一次地袭来,从不会间断。可是杨玄,如果只停留在批评的脚步,是永远无法解决问题的,知道方向却不去走,永远都到不了终点。回去好好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