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遇春跟着他,站在桌前,俯身把糖放在桌上,“多吃点吧,看你一直都吃不下军中的饭菜,从成都过来你是越来越瘦了,脸上也没有什么血色。”
他的指尖轻轻刮过杨佑的脸颊,收回身侧握住。
杨佑也摸了摸自己的脸,只有他和杨遇春在时,两人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如同寻常朋友兄弟一般,杨佑苦笑道:“我是愁的,给我也吃不下,给我收好吧,想起来吃两口。”
杨遇春把糕点放在一边的食盘中,听到杨佑在后面问他,“你们跟着我来,后悔吗?万一我失败了呢?”
杨遇春替他把放乱的舆图军报整理好,“说来的时候,都是大家一起商议的,都同意了才带兵过来的,就是后悔也怪不到王爷身上。谁不是在赌呢?我们不知道成败,伪帝就知道了?赌赢了,是天命,赌输了,也是天命,都是自己做的决定。”
天命?
离骊都越近,他对这个词就有越多感叹,曾经有那么一个人是如此地强调天命,杨佑不觉有些好笑,“你知道吗?要是真说起天命,那我一定赢的。”
“为何?”杨遇春察觉出他心情变好了一些,便主动和他攀谈起来。
“因为我有神明保佑,”杨佑笑着挑眉,“我连名字都叫杨佑啊。”
“既然王爷天命所归,末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杨遇春回应。
杨佑道:“你下去准备吧,千万不要轻敌,四哥可不好对付。”
杨遇春退出了大帐。
说起来,他们几兄弟的名字也着实有意思。
废太子杨俭一点都不俭朴,反倒是骄奢淫逸,最后因为穷奢极欲而招引祸端。二皇子杨倜倒是有了点风流倜傥的味道,可惜也只会舞文弄墨那一套。三皇子杨仁只有一张脸皮是笑着的,面善心黑,人所不能及。本来应该是臣子的杨仕篡位为帝。最应该知进退休止的杨休却执着于权力。杨伦成也武宜之,败也武宜之。
杨佑的名字,是丽妃取的,说是希望神明保佑健康长大,找到贵人过上好日子,丽妃许的愿望都实现了,可惜她没有等到杨佑坐上她梦寐以求的位置。
他们兄弟的名字都是礼部拟了名单然后交给杨庭来选的,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杨庭名字选得好。
杨佑走出了军帐,在明亮的阳光下,一切都清晰得刺眼,远处是柔和起伏的小小山峦,再往远处去,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风中扬起的细沙似乎也带有那熟悉的味道。
是他生活了多年的故土,是那座让他爱恨交织的宫城。
隔了百里,那座城却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他摸着脖颈上挂着的龙鳞,一路历险而来,匆匆十年,如今只剩下两枚了。
也不知道再见到他会是何种光景。
几日之后,杨仕的檄文先到了。他先是指责杨佑年少时候劣迹班班,接着说杨佑拿着密旨勤王,实际上并没有那份密旨,他是自己假造的,名为勤王,实为谋反,不日杨仕就要派王师前来讨伐叛军。
杨遇春等人听到消息就开始跳脚,主辱臣死,杨佑被骂,他们比杨佑还憋屈。
“他这个叛军也有理由称为王师?”杨遇春道。
杨佑倒是平静许多,打仗之前,双方都得做些嘴皮子工作,他拿着杨仕递过来的国书垫在茶杯下面,“四哥到底是疏于文墨,写得没有二哥好看。”
二皇子杨倜手上出的诏令,那可是篇篇都是磅礴华丽的经典,可惜他此刻已经身首异处。
杨佑对他的死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因为他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杨倜不是死在杨仕手上,就得死在自己和杨仁手上。
横竖他们兄弟从小就感情寡淡,更别提杨佑从小就被杨倜欺负,杨倜当了太子,下的第一封诏令目的也是要他兄弟们的小命。
天家亲情,不过如此,唯一让杨佑轻松的是,杨仕替他杀掉了杨倜,否则他还真下不了手。
刘武闻言笑道,“伪帝文采不行,污蔑人倒是一等一的。”一句话就把杨仕写的那些杨佑的劣迹都打成了污蔑
杨佑有些心虚,杨仕给他列的罪状,除了逛妓院他不去,斗马斗蛐蛐比鸟等等他都是干过的,而且干得还不错,全京城都知道他会玩,就是到了成都,他也是借着这一手本事结识了许多贵公子。
不过,杨仕对他的印象,好像也一直停留在京城的那个纨绔皇子上,杨佑乐见其成。
“下去准备吧。”杨佑吩咐道,“这几日都打起精神来,咱们有可能两面受敌,实在打不过就撤回剑门关,先得保住自己。”
“是!”众人齐声。
杨佑和杨遇春驻守吴山,这是五座城池靠中间的一座,是最关键的连接点。
一连几日,都是风平浪静,连调兵的消息都没收到,众人非但没觉得放松,反而越来越紧张。
越是宁静,风雨就越是狂暴。
两边都在等着互相露出破绽。
夜里,杨佑处理完公务便睡了,杨遇春睡在他的外间,这都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了,他现在封了将军,也习惯睡在杨佑身边负责护卫。
入夏以来天气慢慢闷热,刚刚躺下还不到一刻,杨遇春胸口后背都布满了一层汗水,他随便擦了身上,走出门来,闷得烦了,他便出来巡防,等自己累了再去睡觉。
银河耿耿,玉露零零,夜间没有风,旌旗不动,刁斗无声。忽然一阵急切的马蹄,南山派人来报,杨仕派大将姚隽率三万人马来袭,守将廖襄被他暗箭射中,生死不明,南山告急!
南山一座小城,哪里用得着杨仕三万人马?
杨遇春赶紧把杨佑叫起来,南山一丢,等于他们退回蜀中的路就被切断了,将全数陷入杨仕的包围中。
“为何没有提前收到消息?”廖襄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守个城也能出事,杨佑恨不得拎着他的耳朵骂人,只是姚隽也是名将,到底还是出了差错,再去追究也没用了,为今之计就是守住南山。
杨佑当机立断,“你带人去守南山,一定要拿下来,让天水太守出兵偷袭姚隽。”
杨遇春领命当即带走了两万人马去南山,给杨佑留下了三万兵马,两万在城中驻守,城外还有一万兵马防着。
第101章
玄甲军突袭南山,杨佑手下五座城池都被惊动,一时间巩固城防,又各自派人打探消息,作救应之势。
杨仕坐守骊都,下了令让大将唐九征负责攻打杨佑的一应事宜。
唐九征带着人马隐匿在黑暗中,看着不远处的吴山城,为了在夜里行军不动声响,士兵们都口衔树枝,马匹脚缠布帛,见一名高大男子点了兵去救南山,手下将领道:“将军,那便是景王杨佑账下第一猛将杨遇春。”
“你可看清了他带了多少人?”唐九征反复摩挲着剑鞘,手指因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而兴奋地颤抖。
“约有两万人。”
“也就是说,城里还有几万人马,”唐九征随手摘了根野草在嘴里嚼着,扬眉冷笑。
他突然想起杨仕送他出征前说的话,君主穿着端正深黑的华服,脸上是止不住的冰冷笑意,“我这个弟弟啊,能拉这么多人过来给我捧场,还真是有些本事。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我倒是该谢谢他,我就不用特意派兵去打西南了。”
夜里十分安静,杨佑睡不着,眼皮直跳,也不知道是哪边会出事,一种强烈的直觉让他强撑着不要睡觉,好像一睡下就会陷入不可挽回的危急之中,自己起来带人查着城防。查了一圈也没发现有缺漏,小厮劝道:“殿下,若是没事就进去睡着吧,夏天日头苦着呢,晚上睡不好,白天可撑不住。”
这小厮名叫夏春,是从成都带过来的人,平时并不伺候杨佑,只是听说回京一路要吃许多苦头,还得打仗,楚歌便在景王府里选了个身强体壮又会写粗略拳脚的人跟着。
杨佑想了想,发现确实没什么可查的,便回去睡了,躺在床上头便开始痛,思虑过多,他这几天夜里也睡得不安稳,时常梦到两军交战的场景。
不是自己死就是其他人被玄甲军杀死。
嘴皮上说着不怕玄甲军,梦里却清晰地呈现着他的恐惧。
他摸着胸前的龙鳞,冰凉的温度让他心情逐渐平静,慢慢沉入梦乡。
又是这个梦。
从上京以来,他就不断地做这个梦。
是一间道观,一名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背对着他,正在和一个跪在地上的人讲话。那声音却隔着水雾,他怎么也听不清。
杨佑想离得近一些,却只能固定在原地,不能出声,也不能干预。
庙里供着三清的雕像,一柱白烟盘旋而上,那个跪在地上的人转过身来面对着中年男子,那是个头发花白的道士,穿着素白的道袍,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嘴在不断地说话,明明头发花白,说话却像个四五岁的小孩。
这诡异的场景让杨佑觉得毛骨悚然,却因为梦到过多次而习惯。
道士说:“您说的事,我并不是做不到,只是与天道相悖。修道虽然是逆天而行,但也并非枉顾天道。”
那个中年男子似乎又和他说了什么,道士摇头,“您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