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他也长大许多，凤眸狭长，双瞳妖冶，整个人的气质比过往更邪肆。而神朝的巨变，也让他多了几分心计深沉之感，行事更加谨慎。
虽然不及他身边人多矣——姬耀饮下一杯酒，余光看到了身边的道衍。
作为九洲的仅有的凤凰，道衍却没有继承祖先一贯的张扬，品味清高的要命。他仍着一身灰色道袍，神光内敛，只有外罩的一层透明纱衣，会在举手投足间变幻成流雾一样的光泽。
灵佩流苏，玉冠半束，修长的指节端起一杯茶，似要品茗，却在触到薄唇时一停。
“以茶代酒，表弟，许久不见。”
道衍唇角勾起，朝姬耀礼节性的举盏，随后一饮而尽。
“呵。”姬耀眸中出现一丝嘲讽，却没多说，将酒杯放下，自顾自闭眼养神了。
如果说他从前对这个八百里血缘的长兄还有点亲近，甚至觉得利益共同，现在就成了全然的厌恶和忌惮。夺扇之仇，他必报之。
烛龙归巢，水幕便陷入一片昏暗，只有远处有一道流光扫过，疾若闪电。
众人等待许久，终于，到戌时末，龙王携他新婚的妻子姗姗来迟。
侍女开道，在灯火辉煌间，映出殿外并肩而立的两人。
*
殿内的氛围逐渐变了，尤其是道盟之人，凌元他们早就见识过，威势再大也不陌生——令他们真正色变的人，是他身边的少年。
华服昳丽，长睫微垂，对殿内诡谲气氛毫不在意，也不恐惧。
他的手，被男人牢牢扣在手中。
和想象中凌元拿来糊弄九洲的冒牌货不一样，少年的外貌、身形、神韵，和三百年前的那个方游像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几乎没有一点点不同。
“难道果真转世了……”
“这不可能，他应当会灰飞烟灭！”
“太像了太像了，这就是让龙族和道盟开战的人族吗？”
殿内骚动起来，能来这里的都是核心弟子，对一些秘密也有耳闻，毕竟自朱厉死后，某些事就有点兜不住了，更别提在场还有魅姬等人的心腹，对发生了什么再清楚不过。
道盟修为高深者不言不语，眼睛却盯紧了方游，秘术传音连绵不绝。
姬耀不可置信，见鬼一样喃喃出声：“方游……”
方游一进来，首先就看到中央悬在半空的大鼎，里面的肉香简直绝了。默默期待了一下，他便目不斜视的跟随凌元坐上主位，跪坐合袖，做足了冷淡的姿态。
这是凌元教他的。
而这期间，似乎有一道视线一直锁着他，格外强烈，让人无法忽视。方游转过头，对上了一双铁灰色的眼睛。
那是个比凌元还大的青年，按座位看，是道盟盟主道衍。见他看过来，道衍眼底的笑意似乎更深了，折扇抚在下巴，懒懒的和他对视。
手上一痒，方游被拉回注意力，发现是凌元摩挲了一下他的掌心。
“怎么了。”方游轻声道，还是忍不住弯了一下眼睛。
那只手却握得更紧了，十指相扣。
不过有矮桌的掩饰，别人也看不见。
就在这时，方游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更强烈的目光，冰寒、晦涩、让人不适。他抬眸回看了过去，却在龙族一边的首位之一，看到了一个好看到不像凡间的青年。
银发披散，和凌元很像，但双眸却是海一样的深蓝，眉心还有一颗微蓝小痣。而他的眼睛里除了震惊，还有更深更复杂的东西，总归不太友好。
方游下意识的皱眉，看了他一眼，就不再看了。
他馋他的肉，这可是他万里挑一亲自点出来的菜，做梦都想尝尝味道——虽然凌元不让他多吃，怕爆体而亡，但一小口还是可以的。
美滋滋呀。
但方游浑然不知，他这样的举动，几乎可以算是无视，瞬间让鹿闲沉下了脸。
殿内气氛诡异至极，让人窒息，或许也是觉得太尴尬了，连妖兽肉都被蒸发，提前烂熟。
侍女飞袖而上，笑意盈盈的开始分肉，殿内的人随意自取，而殿外的便每人只得一块手掌大小的肉、一碗汤。方游心里唱起了小太阳，手上却一板一眼的将肉拆开，还没拆完，面前就多了一碟。
“切勿贪多。”
“哦。”
方游把自己半拆好的给凌元，然后用筷子夹起金黄色的肉丝，甫一入口，他的眼睛都眯起来了：“好好吃哦。”
凌元嗯了一声：“下次再抓。”
薄雾缭绕间，妖兽肉缓和了一点凝滞的气氛，而就在此时，殿外又响起了礼乐之音，随后便是熟悉的女声：“我不过来迟一步，这好东西就已经开始分了？”
凌楚犹自坐在鹿闲上首，离凌元最近。方游乐了：“你不是说不来吗？”
“这么热闹，想了想，就还是过来了，”凌楚道，“唉，真香。”
姬耀神情一凛，目光落在凌楚身上，又很快挪开。
缘分奇妙，曾经九华仙宗最受瞩目的几个弟子，今日又以奇异的方式聚集齐了。不过方游什么都不记得，自然没有感慨，将妖兽肉吃完之后，就对准了专为他准备的药膳。
他从容不迫，底下的人却如坐针灸。
然而不管再尴尬，此时却是最好的机会，于是在方游频频动筷时，便有道盟长老起身：“白王殿下，吾等来此，实是有事相求。”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移了过去，凌楚手撑着额头：“憋了这么久，你们可总算憋不住了。”
长老朝凌楚笑笑：“亲王所说不错，此事在我道盟已争论许久，如今才下定决心——敏流，冰牙，出来见过殿下。”
道盟后席中走出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皆作道袍弟子的打扮，十分恭敬的半俯首而下。
与此同时，天南洲也有长老站出，身后同样跟着个身着粉裙的少女：“素心，你也来见过殿下。”
“……”凌楚眯起眼，“你们这是玩得哪一出。”
道盟长老脸笑得如同老菊：“此三人都是族内最具天赋的言灵师，带他们来此，自然是想请龙族调.教。”
言下之意，他们是来来偷师的。
赤磷气笑了：“九洲皆知道盟是道法起源，我龙族却是向来缺少言灵师，怎么今日道盟倒是纡尊降贵的来东海求道了？”
长老：“阁下过谦了，如今九洲谁人不知唯有龙族言灵尚存，一道禁咒保东海太平，言灵在哪里，哪里就是求道圣地。这三个后生愚钝，能习得禁咒千万分之一，此生便无憾了。”
凌楚被这些人不要脸的程度震惊，片刻都没能说出话来，她哈了一声，才将杯中酒饮尽。
大殿内顿时安静，落针可闻。
凌元终于开口，神色却并不意外：“为何。”
长老道：“王妃既已经回归，道盟与龙族不说仇恨消弭，起码也没了死斗的根源。如今魔族大肆入侵，西洲虽有明王扇，所受压力却也成百上千的增加。倘若西洲一倒，龙族想必也难以独善其身，北洲、中洲更会沦为焦土，吾等所提要求虽有些僭越，却也合理，望殿下三思。”
“最后，龙族如果同意，道盟愿以同等秘术或传承交换，任君挑选。”
这话说得诚恳，龙族诸人在短暂的震惊后，也开始思考。
除去情感的不认同外，道盟说得的确在理。这些年双方死斗，损失巨大的绝不止道盟一方，在他们来之前，龙族便已猜测到道盟的来意，所以也顺水推舟的给了个台阶下。
九洲局势确已极其危险，说倾覆为时尚早，但满目疮痍也算贴切。
他们不能再打下去了。
大殿内再次骚动起来，不少人看着上方，果然，白王开口道：“愿以同等秘术交换？”
见凌元有松动的迹象，道盟长老心里一喜：“是，白王所言不错。”
但下一刻，他就见龙威冷冽的男人缓缓的笑了：“若我想要屠凤之法，你们给是不给？”
凤凰涅槃不死，要杀凤凰，自然也是一门秘术。
*
“……”
“……岂有此理！”
道盟诸人顿时怒发冲冠，妖瞳竖起，手也忍不住握住了腰间剑柄。但龙族一方同样爆出杀气，赤磷更是冷笑一声：“怎么，刚才不还说任君挑选？动一动你们的命根，便这样急不可耐？需知你们要看的也是我龙族命脉！”
“你！”
正当场内局势要滑向不可控方向时，道衍终于有动作了——他抬手止住身后异动，待所有人安静下来后，才笑意深深：“只要龙族愿意，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屠凤之法也在此列。”
“不过，在下也有个不情不请。”
“那便是，我希望由王妃殿下做这三人的师尊。”
殿内再次寂静无声，凌楚心里一跳，下意识看向上方的方游。
凌元没有告诉少年任何过去的事，她是知道的，而且现在方游根本对言灵一无所知，稍有应对不慎，便会被抓住漏洞。
轻则失去颜面，方游从前成为道盟遮盖与龙族死斗真正原因的靶子，九洲对他已经颇有恶意，只不过被他的实力和过于惨烈的死法堵住了嘴。但现在，随着成婚的消息扩散，那些妖族又会再次想起这些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