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说了,我今天就是来寻你游玩,为的是对之前惹你生气的事情道歉,没有别的目的了。”童殊抓紧机会一股脑儿都说了。
“哼,只是这样?”景决显然不信。
不然还想怎么样?童殊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答了,只能再三保证:“千真万确!”
“你最是诡计多端,满嘴谎言,我不会再相信你了。”景决厉声道。
这便陷入死循环,他说的景决不信,景决想听的又不知是什么。时光转瞬即逝,折腾到这时,童殊已感不支,那陆殊已有些摇摇欲坠,千钧一发。童殊心念一闪,想着陆殊反正此时说什么景决都不会信了,与其婆婆妈妈在此掰扯不清,不如赶紧脱身,于是大笑三声,道:“小公子当真聪明,我又被你识破了,我就是来戏弄你的,谁让你今早不告而别!”
此话一出,景决身子微微一松,仿佛一瞬间被抽走大半怒气。他徐徐转过身,神色还是冰冷,拳却是松开了。
然而那纸糊的陆殊一根手指头打击都受不住,只一门心思想逃,他并没注意到景决的变化,当下再不跑便要露馅,童殊只觉得自己果断无比,一掐指使了个逃字决,那陆殊轻飘飘的身体跑起来极快,一溜烟趁着风势便荡出老远。
待景决反应过来,再要追已失了先机,童殊眼见景决浑身都要气冒烟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过去,将人死死抱住,道:“别追了,他用了术法,你追不上的。”
景决已经什么都听不进了,怒气暴涨,奋力挣扎,童殊只得苦苦用力抱紧,就在他那破手破脚快要支撑不住时,怀里的景决突然顿住,童殊抬头去瞧,只见景决眼底冰冷,嘴唇抿成一条线,这副煞神一般的表情维持了片刻之后,终于回归了平日冷静自持的样子,他望着陆殊早跑没影的方向:“你唯一说次真话,却是想要逃离我。”
见景决此行此言,童殊只觉后颈生凉,全身发毛,他敢断定,这次景决是真真正正的生气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生气。童殊当下更紧了紧手,丝毫不敢放松。
半晌过后,景决身体渐渐放松,而声音却更加冰冷,他道:“你松手。”
说不出为什么,童殊只觉这景决的冷静自持有点不对劲,愈发不敢撒手。
“松手。”景决声音仍是淡淡,但童殊仰头一看,只觉景决神色冰得瘆人。童殊一骇,连忙撒手,这下他知道了,景决哪是冷静下来,只怕是气到骨子里,物极必反。
景决若打骂他一番,出顿气便罢,此时惜字如金不肯交流,便如铜墙铁壁,油盐不进,便叫童殊束手无策了。
童殊这才认识到自己是大意了,他这段时间认识的景决其实是温柔版的,景决真正的脾性要冷十倍、烈十倍,否则也不至于得了个冷面阎王的诨号。
此时看来,怕是自己当年也有给这冷面阎王的诞生推波助澜,给了少年天真的景决当头一棒,从此再也不肯轻信于人。
转念想到,景决居然能强行按下不表,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忍耐,啧,不敢想象一旦爆发将会是什么结果,怕是不止狂风骤雨,得要排山倒海了!
万万不可再招惹景决,说多错多,少说为妙,童殊正好舌头破了疼得很,便谨奉闭口禅。于是两人一个生闷气,一个闭口禅,总算没有再节外生枝,维持了表面的相安无事直到入睡时分。
景决早早躺下,童殊故意磨蹭到夜深,再三确认景决熟睡了才摸到床前,吹灯,就着透过纸窗浅白的月光,轻手轻脚爬上床,才爬上一只脚,突然脑门上传来一个冰冷僵硬的声音:“你今天为何不与我说话?”
“我——咝——”童殊疼得嗤牙,白日里咬破的舌尖经一天发展此时伤口溃破发红,张口一动舌头就疼。他的上邪心经对内伤多有助益,对外伤却收效慎微。
“你怎么受的伤?”景决语气冷硬,透着古怪。童殊仰头看去,见景决眼皮半睁,目光茫然,似是半睡半醒。
不会是在说梦话吧?童殊心想可别吵醒了他,于是配合道:“我自己咬的。”
“你也要气我是不是?”景决忽地提高声音,豁地睁大眼,直直盯着童殊,那双瞳仁漆黑无光,颇有几分惊悚。
“我不是,我没有——”童殊又惊又骇,连连摆手。
“你住口,不要学他说话!”景决疾声道。
哪个他?童殊猛地捂住口,想到白天的陆殊,他心中叫苦迭迭,这六字当真不是他的口头禅,是生生被景决威逼得脱口而出的。他终于理解世人一听到景决名字就便心惊胆战口不能言,任谁碰到这种脾气和灵力都丧心病狂的狠角色,也要吓得腿软。童殊身为魔君阅人无数,倒不至于当真怕景决,但一想到景决生气之难哄难免犯憷,当下守口如瓶,决定继续做一只安静的木鸡。
然而这样似乎并没有讨好到景决,片刻之后,景决身周缓缓变冷,剑气外溢,十二岁的景决还不能很好的控制剑气,心神一动,剑气随心而动,刺得人生疼。
一回生二回熟,没人会傻到去承受一个剑修的剑意,哪怕这个剑修才十二岁,这当口不能撞枪口,童殊当下将唇再抿紧了,坚定地修起闭口禅。
两人都不说话,氛围又有点奇怪了,仿佛在对峙。
蓦地,童殊眼前一黑,被一片高大的身影罩住,他本能地往后缩,却被景决一把握住双肩:“你张口。”
“什么?”童殊云里雾里,只觉肩窝处一痛,他痛呼一声,嘴便张开了:“啊——”
电光火石间,他舌尖上一凉,被轻轻点了一下,等童殊反应过来那是景决的手指时,景决已经收回手转身躺回床上,并且还原了背对他睡的姿势。其动作之快,迅如闪电,若不是舌尖沁凉的触感以及被灵力修补后清畅的感觉,童殊都要怀疑景决到底有没有出过手了。
童殊原地愣了愣,试着卷了卷舌尖。风闻景行宗有独门治伤秘术,景决出手不同凡响,果真不疼了,他真诚地表达感谢:“谢谢小叔父。”
谁知这声感谢却激得景决从床上跳起来,虎着脸问他:“你叫我什么?”
“小叔父啊,有什么不对吗。”童殊心想,你不是一直都要求我这么叫的吗,怎的,今天一气,给气糊涂了?
景决坐直身子,在暗夜里盯着他。那目光如刀锋划过童殊的面容,一寸一寸研究童殊的面容,叫童殊心中莫名惴惴,不敢动。
景决盯着他,皱着眉在艰难地思考什么,大概这半睡半醒的状态让他的脑袋运转的十分艰难,良久过后,景决才硬梆梆说道:“对,你是景昭。”并不像是对童殊说话,倒更像是在向自己确认。
童殊立马接话道:“对啊,我是你大侄儿啊。”
换来的是景决的数落:“景惜暮,你年长于我,修为高于我,你乃成人,难道还不会照顾自己,这点小伤平白痛上一整日,还待我来施治?”说完也不待童殊回应,重重倒头,躺回原位,只留下冰冷的背景给童殊。小半天都没动分毫,这回是真睡着了。
留童殊一人原地呆若木鸡!
方才景决那句话的意思是明明白白,只差说——你就不会自己动手治一治吗!
可是,等等……童殊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难道不正是因为我是他亲侄儿,他才亲自施治的吗?
童殊错乱了,是有什么错了么?
假若我不是他侄儿,以他冷血无情的性子,这事儿又不属臬司使仙务,对一个无关之人,此等小事实在不值得景决出手。
不对,不对,仍是不对,又假若我是他侄儿,以他方才言中之意也是不治的。我是侄儿不治,不是也不治,那么……难道是方才景决精神错乱把他当成别人了?
无数个“大侄儿”的字眼颠来倒去地在童殊脑海里盘旋,童殊这几天入戏太深,已经习惯把自己放在大侄儿的位置上,冰冷冷的现实一棒爆击他——自己并不是什么大侄儿,他与景决之间没有半文钱的血缘关系。景决对他没有任何必须关照的血缘责任——假做真时真亦假,他白活了七八十年,还不如一个十二小儿活得明白,人家睡梦间尚存一丝清醒,倒是他一个冒牌的假侄儿全情投入,这几日是他逾越了,自信过头,亲昵过头,太过理所当然了!
童殊狠狠掐了一下自己,暗暗自我提醒道:自己并不是人上之人修者之尊的鉴古尊,不该心安理所地享受景昭的待遇。
摆正位置,童殊久久回不过神来,只觉天旋地转,颠倒、错乱、纠.缠。此时,此夜,此人,皆不该属于他的。
童殊头一次清醒地认识到,有什么东西错了乱了。错在他不该假借景昭的身份,错在他不该理所当然接受,错在他不该对景决生出似乎叔侄的亲近?
错错错,反正都是他的错。
乱绪压下,童殊呆坐良久,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躺下,他见外地与景决隔开了一臂之距,心想这才是合礼的距离。
蓦地,心头一热——他与景决方才的接触便过于亲狎了,想明白这个,童殊突地脸上一阵烧,舌.尖跟着烧得滚烫,那上面的残留的凉意未散尽,然而那股凉意非但没起灭火的效果,反而助着火势,让那一股滚烫之意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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