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童殊两辈子以来,遇到过最难处理的事情了。他此刻心乱如麻,如临大敌,他伸出手,顿了顿,再也顾不得景决可能会抗拒来自他这个假宗亲的亲昵,双手一伸,将人揽入怀中。大概成年人在孩童的纯真面前会萌生天然的慈爱,抑或是孩童时母亲这般亲柔的温情让他无师自通,他轻轻地拍起景决的背,低声哄道:“不怪你,景氏宗训还有断是非、扶正道,你今天做的很对。”
景决肩膀稍稍松了些许,童殊正生出一丝欣喜,却不知景决哪一句话又触动景决,只听景决声音重重一哽,已是带上哭腔:“我没有做到断是非、扶正道,我还害你背负罪名,我看出那四人非你所杀,却无法阻止众人声讨,无法替你声援。我当断是非,却陷你于是非;我当扶正道,却害你被诬恶道。我错得很!大错物错!枉对族师教诲,枉对你和夫人的养育。”
童殊一怔,方才他已经忘记自己是景昭了,此时猛地认识到在景决眼里,自己其实还是大侄子,他也说不上是这种身份错乱之感令他感到不适,还是自己在失落什么。但这些边边角角的情绪在当下一带而过,他眼下只是心疼景决,同时自责——他不该如此大意,不该如此不关注孩子所想,若他能早些发现,早些开导,也不至于等景决情绪酿得如此崩溃。
他只觉一颗心都要碎成几瓣,越发轻柔地拍着景决的背,蔼声劝道:“没事的。世间自有公道,真相总有水落石出之日,咱……咱们景氏不也正是一直信奉此条,才能坚定地走下来。你今天做的非常不错,有景氏的风骨,有正气,有担当,是非常合格的景氏子孙了。你还小,能做到如此,已是难得。我作为族长,肯定和表扬你今日的表现,族里的宗师知道此事也会赞许于你。相信待你长大,必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至于今日我惹的这一身官司,只要你信我,景氏信我,我又怕什么?不过是让人说上几日,又不会少一斤肉。”
童殊这一番话,说的慢而柔,起先他还有身份乱入之感,说到后面竟慢慢找准了景昭的位置,忽然间完全理解了景昭这一次来找他帮忙的用心。
景决终于慢慢冷静下来,他的肩膀不再颤抖,身体也放松下来,然而却还横着手臂不肯放下。童殊知道这是小男孩不肯面对自己哭了的事实,于是非常配合地装作没看出来,试着转移景决注意力道:“你是怎么看出来,今日那四人非我所杀?”
景决用力吸了几次鼻子,然后背过身去,确定童殊看不到他的脸了,才几下抹干了脸,又调息了片刻,再转回身,道:“第一,你今日所用之术,我似曾见过,此术不能伤人。第二,招秽散虽极恶,却不能短时间致人性命,当时四人自受秽到死亡不过须臾,时间太短,不能致命。第三,普通老百姓并不了解仙术,当时情况发展迅速,他们不可能立时明白就里。我当时注意到,人群中先是一两人,后是三四人一起喊杀人了,而后煽动着大家跟着叫喊,你背着我跑时,我回头去看,领头追我们的那几个,正是煽动言论之人。以你今日的速度,已超出常人,那几人却能领先众人始终坠着我们,并沿途呼引乡亲,不像寻常百姓。总而言之,今日四者之死极为蹊跷,恐有阴谋。”
果然转移注意力是最好的劝慰之法,做擅长之事最是涨自信。景决刚开口时,还有些许哽音,待越说越顺,到后面便是字字有理,复又是那个明辨是非的小仙使了。
童殊的心这才慢慢放平,他听着景决分析的头头是道,心中又是震惊又是赞许,带入着景昭的角色,他不自觉地露出欣慰的神色,他道:“有理有据,我甚是欣慰。”
景决受他一再表扬,眼中复生出光芒,同时又有些赧意,他微微侧着脑袋思索片刻道:“那么,我们是否要改道先回景行山向宗内汇报此事?”
一提到景行山,难免联想到景行山后的戒妄山,那五十年的入骨洗髓的针刑似幽灵般似又发作起来,他浑身疼似地撇了撇嘴,心想,我一个假的景宗主,哪敢带着一个真的臬司仙使大摇大摆的回景行山。不敢,不敢。于是编道:“不急在一时,我们离甘苦寺已不远,若此时改道,便是半途而废。不若我们先去甘苦寺,再回景行宗,小叔父,你觉得如何?”
童殊这一句配着请示口气的小叔父,彻底把景决从方才的情绪中拉出来,景决面色一霁,答道:“尚可。”
童殊正当此事算是揭过,不想景决又补了一句:“你当飞书一封回景行宗,事先说明此事,以免事态发展后解释不清。”
“好好好。”童殊满口应着,实则心里在想,一来今日之事并非真的景昭所为,景昭不会惹上非议;二来他这副身躯乃修真界新人,就连景决亦非真身,谁也不认识他们;三来他不会景行宗的飞书秘法,并没有能力飞书。于是决定,此事暂且按过不表。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应到什么,回头往身后望了一眼。
肉眼看去,那里空空如野。
这两日且走且停,都是对付着住。今日又遇事多人累,童殊想着无论如何得让景决歇好,紧赶慢赶在入夜之前投宿到了一处小镇的客栈。
安顿好时,已近亥时。童殊看景决连连哈欠,却还举一本书坐在桌边,童殊收拾东西时从背后偷瞧了几眼,景决好半晌才翻过去一页,显然是在硬撑。
童殊道:“
为何不睡?”
景决道:“只有一张床,我不习惯与人同床。”
童殊道:“你白天也说了,今日之事蹊跷。那些人也不知冲着你来的还是冲着我来的,今夜我们要互相照应,不能分开睡。”
景决点了点头,可点完头,仍是不挪身子。
童殊为了白天把小孩子急哭之事已在心中来来回回反省多次,此时再不敢对小孩的异常的举动掉以轻心,他半蹲下.身子,看着景决的眼睛道:“可是有什么是?”
景决目光闪烁了一下,道:“我已经三天没有沐浴了。”
童殊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道:“我自己风餐露宿,有时没条件,好几日也不沐浴,忘了你最是爱洁。我这就去给你传水。”
景决狐疑地看着他,道:“你一向也爱洁的,便是出门在外,你也是日日沐浴。再者,今日已投宿住店,何来没有条件?”
童殊本想偷懒,又被景决不留情面的揭穿,他只好认输道:“是是,我是这几日顾不上,忘记了。”
景决道:“那你今日也洗。”
童殊道:“自然是要洗的。你先洗。”
景决吐出一口气,面上神色蓦地自然多了,道:“可以。那我洗的时候,你可以先到处走走,我洗完再替你传水。”
童殊了然,原来这小景决还担心自己看他洗澡,他试着回想自己是多大时洗澡不愿有旁人在侧,记不清何时开始避着母亲的,倒想起十几岁时曾还与师兄弟们在一处泉里游水嬉闹,心说果然还是景行宗规矩多。不过,他本也在寻找时机能脱身片刻,此时正好顺着景决的话回道:“那好,你慢慢洗,我先查探一圈此镇。”
童殊正在转身,却又被景决叫住:“你的手怎么样了?”
童殊失笑,都小半天了,景决还是放不下此事,于是摊开手,伸到灯下示与景决道:“你看,这黑块是不是浅了许多。我说能治,便一定能治,不是诓你。”他说着没诓,其实还是诓了,只是不敢诓的太过明显。这招秽散他确实能治,却也如景决所言,此秽确实已深入骨肉,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治好。要想痊愈,没有半月工夫是不可能的。
景决半信半疑地凝视半晌他的手掌,再反复审视童殊,正童殊一脸正气、绝无虚言的神情,心中那点狐疑便被童殊诓的失了主导。姜还是老的辣,景决不过是才十岁的孩童,到底还是败给童殊了。
童殊见势有利,便不敢多做逗留,恐景决又问起什么,说着去传水,便抬脚出门。
关门,出楼。
绕到楼后,往一处偏僻的杂木林走去。小镇子,亥时已是全镇沉睡,只有这间旅店挂着两排红色风灯,厨房升起烛光,劈柴声响起,随后烟囱冒出星星炊烟,隐约能听见店家在与娘子说话。童殊正想着“这夜深了才传水真是麻烦店家了,回去得给店家打点赏钱”身后便传来脚步声。
童殊转身,向黑暗中走来的人微微颔首,道:“鉴古尊这三日皆是匿了踪迹远远坠在我们身后,今日突然传讯约我,所为何事?”
暗影中的人走出两步,远处风灯的绯光照出他的如玉修容和挺拔身姿,正是鉴古尊景昭。景昭仪态仍是端雅,只是额间微颦,沉沉道:“今日之事,已证实有人从中做梗。那几个煽动之人,我已拿下,已传了宗氏弟子来缴拿带走,只是……”他面色一沉,“只是方才收到飞书,那几人在半个时辰前突然离奇死亡了。”
童殊吃惊道:“怎么会?”
景昭点了点头,确认死讯,再道:“更奇在,死状与那四修者一样。”
童殊问:“可知何术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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