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一句,童殊勃然大怒。他一扬手撤术,掀开半截破布帘子,踢翻跟前一把凳子直飞而去。
那两魔人毫无防备,高个子躲避不及被砸个当头当脸,矮个子灵活些,肩膀上受了一击,大嚷叫骂道:“哪来的不长眼的!”
童殊逆着光踏进来,厉声斥道:“你才不长眼,居然敢打温酒卿的主意!”
那矮个子张口就要对骂,硬生生忍住了。多年刀口舔血的经验让他心中一阵警铃大作。
他看不清眼前之人面目,但眼前之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这能耐已非一般魔人能有,加上那气势不似常人能有,求生本能使他强咽了话。
也顾不上去分辨眼前之人究竟是谁,闪念间拉了一把高个子,原地一爆,地上剩下一堆破衣服和皮屑,人不见了。
瞅着那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童殊危险地眯起眼,冰冷地道:“换皮术?”
这等歹毒阴狠污秽恶心的术法,居然重现于世了?
不过区区五十年,竟然世风日下到这等地步!
用此术逃遁,最伤根本,却能换来去无踪。童殊不是没有追的法子,但眼下这二人并不要紧。
他心中惊涛骇浪,当年胜极一时的魇门阙与灯水辉煌的魔市犹在眼前,令雪楼浅笑一勾,魔域也要跟着万紫千红。他与温酒卿全力维护的那个时代不复存在了?
他心思震动,而后千回百转。
此时,时地,重生,目睹一切,是非接踵而来,这一步一步非他之念所能左右,皆在人股掌之间。
他憬然而悟,浑身电击般颤了一下,翕动了下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而后缓缓转身,定定看向辛五。
辛五的长眉斜入鬓发,眼眸深邃,冷峻而漂亮。如此美貌风仪得叫多少女子看一眼就要念念不忘。
偏生配了冷冰冰的神情,叫人亲而难犯。
童殊深深地看着辛五,他很少如此直白地看辛五,此时却长久地盯着,像要从辛五脸上看出点什么。
辛五的视线原是凛冽地追着那消失的魔人而去,感应到童殊的目光,与他对上,无声半晌,他目光微微一闪,不知猜测到什么,脸色微白,道:“你看什么?”
童殊轻轻笑了起来,带了三分冷意与质询道:“这就是你,以及你背后的人,要我回来的理由?”
辛五一僵,眼底有异光一闪,转瞬即逝,他面色冷峻,一如继往的冷静自持,似乎永远站在高处,俯视着在七情六欲中挣扎的生灵。
童殊问的凌厉,他只是面色如水地沉默片刻,而后缓缓点了点头,就好像早就等着这一问似的。
他当真是承认了——童殊心想,他心中一恸,他觉得自己应该大笑两声,可喉咙阵阵苦涩涌上,只固执地望着辛五,想要听到别的什么。
辛五接受着他的目光,点漆的眸子沉了沉,道:“不止如此。”
童殊声音冰冷起来:“那么,还有什么?”
辛五木着脸,半晌才道:“不止魔道,仙道近年亦是动乱,诞妄录上之术频频出现。”
童殊笑了一下,朝前走了一步,逼视着辛五道:“所以,需要我回来?”
辛五缓慢而肃然地点了头。
童殊心想:果然如我所想,可我……竟然期盼他能说些旁的。
我怎么能忘了辛五的性子就是如此。
童殊低眸,掩住了眼底的泛起的寒光,他一直抓着辛五的手一松,心中有什么跟着也断开了一般。良久,他才抬眸道:“那么,五哥,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
辛五收回了与他长久对视的目光,垂下眸子,纤长和睫毛盖住他的神色,他的声音听起来仍是不动如山:“之前已说过,我是谁,于你而言并不重要。”
童殊再近一步道:“倘若,现在变得重要了呢?”
辛五抬眸,他的眼底已是一片沉寂:“是么?那么,你以为我是谁?或者说,你希望我是谁?”
他顿了一顿,复又道:“你无非是想知道我的用心。”
童殊一噎,没想到辛五会如此直接。
景决看他无言,眼底原本就不多的光瞬间湮灭了,这使他看起来更为冷峻,他兀自沉声道:“这世道不古是真,仙魔不安是真,我处心积虑要你回来也是真,你想的那些,都是真的,我没什么要说的。你还想听到什么?”
童殊僵住了,木然地凝视着辛五,好半晌才觉出一阵钻心的痉挛。
他在心痛。是痛这世道,痛这人心,还是痛些虚无飘渺的东西?
童殊苦笑一声,心中一个声音升起: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41章 魇门
童殊心中惊涛骇浪, 若在从前,在陆殊的雷霆之怒, 对方的人少说也要丢掉半条命。
然而, 以童殊现在的心性,面对着辛五这张清艳到不可方物的脸,想着这一段日子的吃人嘴软拿人手软,童殊把要冲破喉咙的怒语, 生生咽住了。
张嘴无言, 心中却是明白的。
这笔帐童殊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没有资格指责辛五。
虽被全盘安排,但得了好处的是他。
他想回来, 辛五让他回来了, 甚至用了更好的方法,留了他全尸,还叫他不必走鬼道;
他要审视世道,辛五便陪着他走了一路,替他披荆斩棘, 两肋插刀。
这好的已要挑不出毛病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再有所求便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知好歹。
只是, 人非草木, 做不到无情无念,理智是一回事,情绪又是另一回事。
自己的人生, 被旁人篡改了,难免要大为光火。
童殊心中一阵烧着烦躁的火,一阵淋着理智的冷水,冰火两重天间,他因元神有残,道心轻震,头痛起来,眼角微微发红。
这点微妙的变化,他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应,有一双手先于他扣住了脉门,沁凉而冷肃的灵力不容抗拒地自经筋走遍他全身,童殊眼角的红色瞬间被镇住了。
他一颗道心被安安稳稳地放在冰火夹缝间,恍惚地去看辛五,辛五只是淡淡地收回手,一副等他开口悉听尊便的模样。
感受着辛五的灵力兢兢业业在他体内镇息,童殊知道自己不可能大动干戈了。
他拧眉望着辛五,而后目光游移到某一处幡旗之上,随着那幡旗猎猎招展,他的心绪也跟着一颤一颤,眉间缓缓松开,小半晌后生生忍住了暴躁,能做到表面的心平气和来捋明白这件事。
若说起先不知,但一段时日下来,再猜不出个所以然,童殊这脑子便是摆设了。
能将他的魂安安生生从戒妄山放出来,能与鉴古尊平辈论交,能与冉清萍有相交之谊,这世上有此能耐与资历之人没几个。
境界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升的。屈屈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轻轻松松就要进悟道境,眼看就要晋为真人,这进阶速度仙史上找不出几个人来。
剑修更是难得,当世正经的剑修,统共也没有几个。更何况还是藏锋境的剑修?
加之辛五还对他常用的术法了如指掌,这只有经常与他交手的人才可能做到。
而与曾他数次交手还能全身而退之人,一只手都数得出来。
更何况,辛五自始至终没有刻意掩饰。
没有掩饰自己是剑修,没有掩饰自己的境界,没有回避与景行宗人的来往,也没隐藏冷酷的性子,所有事情一直都明明白白呈在他眼前,由他猜,仍他想。
那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高高在上的审察之态,除了臬司剑的主人,这世上又有谁敢、谁能?
景决,景行宗大能,奉天执道的臬司仙使,大名鼎鼎的洗辰真人——竟然换了个身份到他身边,这实在太骇人听闻了。
这样的结论不难推断,只是令人不敢置信。
因为说不通,所以无法相信。
这世道之变,这魔道之乱,要找出源头而将他陆殊这个引子放出来,说得通。
但是,何必劳驾臬司大人亲自出手?
就算亲自出手,又何必自殒道体?
好好的一个悟道境的真人又为何弄到现下还要重新修练的境地?
就算是再一心求道,一心证法,也不至于做到这般地步。
为什么?
童殊想不明白这症结,是以多少次猜到了景决的名字,都不敢将辛五与景决联系起来。
他每天一口一口叫的五哥居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臬司大人?每每想到这个可能,他浑身便是一个激灵,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辛五问他,你想听到什么?
这个问题童殊当然要问,他道:“我何德何能,得你大费周章倾囊相助?”
他原想直接道出景决的名字,对方既然缄口不提,他便也不说破,私心里他还想看看,辛五到底要到何时才肯主动承认身份。
辛五公事公办地答:“为仙魔相安,事实真相。”
童殊道:“景行宗也查不出芙蓉山血案的真相?”
辛五垂下眼眸:“线索极少,却总有与你相关的事件出现,最好的方法是用你引对方出手。而且——”
辛五顿了顿,接着道,“而且,这五十年世道巨变,人心不古,只景行宗已经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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