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还是叹息。
童殊极轻地道:“为什么旁人不用忍,我要一直忍着?”
那女子哽咽了一下,良久才道:“求仁得仁,亦复何怨。”
童殊也凝噎半晌,道:“娘,孩儿知道的,路是我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可是……”
女子极慢地道:“你还怨他?”
童殊听那声音飘飘忽忽,担心女子多说一句便走,他很想与她好好说会话,便轻声慢慢道:“娘,我做不到一开始不怨,但后来好多了。他抽我筋骨,断我元神,若我怨怼,一报还一报,也抽筋剥魂,早因心魔入魔障了。若我一生皆怨他,此时的我早已不是我。人生能怨之事何其多,在魔境受群魔啃噬,若我怨,则早浴血成魔了;令雪楼一次一次将我推入魔盅窖,若我怨,则早就化作厉鬼噬魂做乱,便不可能有后来的陆鬼门。”
“娘,您教过我,‘好恶、喜怒、哀乐,谓天情。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皆有,凡人皆同’。【注】孩儿明白,世间纵有千万人,可爱我者少,恶我者多,人之本情。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我不欲成为自己所恶之人。娘亲,我想成为像您那样的人,您不要离开我……”
童殊说的很慢,强忍着泪,他浑身都疼,肢体疼,元神更疼,无孔不入,是真的疼啊,疼得太久了……从小就有各种各样的疼,一辈子也没舒坦过。
他自小不受父亲爱重,族人冷眼旁观。芙蓉山有连峰数十座,不少外姓弟子封峰为主,可他身为陆氏正支嫡子长到成年,在芙蓉山也没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峰。
他倔强地将一片心高气傲捂在芙蓉山终年不见阳光的北麓小苑,与母亲守着阴冷的石镜湖,自娱自乐,在烛光下读仙籍,在月色下学琵琶。
童殊低声说着,侧耳倾听,能听到那女子低声的叹息。他生怕那女子难过,想起无数个夜里偷看到母亲站在窗前对月空望,他不知母亲在看什么,只知道母亲很难过,但母亲从不流泪,他每次问起,母亲都说——殊儿,娘不难过,娘很好。
童殊知道那女子在听,柔声道:“娘亲,我没有忘记要重建上邪经集阁,没有完成它,我就是做鬼也不肯消失的,你不要怪我不争气。”
那女子又是久久无言,小心翼翼道:“娘亲,你在难过?”
良久,那女子才答:“娘不难过,我儿很好。只是……”
童殊:“只是什么?”
女子:“是娘对不住你。”
童殊:“与娘无关。”
女子:“确是为娘的错,殊儿,你该怪我。”
童殊:“娘不要这样说。”
女子声音越来越轻,带着浓重的哀伤:“殊儿,之后的路,你只能靠自己了。”
只感到后颈一疼,很轻的一下,像被什么啄了一下,他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此时他正悲从心来,生起强烈的不祥之感,那女子的语气像是在交代什么,他挽留着嘶吼:“娘,我不疼了,你不要走。”
“娘会看着你的。殊儿,求仁得仁,亦复何怨,你做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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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疼了!你不要走!”童殊挣扎着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晕暗,只觉眼前有个身影。童殊忍耐疼痛的能力超于常人数倍,再痛苦之时,理智也能尚存一线,梦境与现实,他尚能分清,没在错神中失口叫出娘亲,而努力克制着疼痛,声音颤抖着道:“五哥?”
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
这个声音让童殊感到心安。他感到辛五换了个姿势,坐到了他身侧,将他抱在怀中,这姿势很舒服,他便也倚了上去,靠在辛五胸口。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淡淡的木香互相缠绕。一股是辛五的,还有一股是他身上的奇楠手钏散发的。
相处一段时日,连味道都一样了。
童殊太阳穴上正抵着辛五的手指,有源源不断的灵力潺潺而来,身后辛五的身体散发着沁凉之意,围绕在周身,把四肢的疼痛都镇压了下去。
童殊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自己欠辛五太多了,语言太过苍白。
“还疼么?”辛五低声问他。
“不疼……”童殊本能地答,想了想还是说实话,他道,“其实很疼。”
“得换冷水。”
“好。”童殊答道,开始解自己衣衫。
他却被握住了手,听辛五道:“你……做什么?”
童殊仰头去看辛五:“不是要解开的么?”
辛五道:“你不是不愿意解?”
童殊含笑道:“有何不愿的,裹着衣服浸在水里多难受。有福不享是傻子!”
说完十分干脆利落地解了外衫,再解了中衣,正要去解长裤,又被辛五捉住手:“不要再解了。”
童殊道:“也行。”
他赤.膊着上身,辛五却衣戴完整,童殊有些遗憾,没看到辛五的身材,他真想看看辛五的心口的位置到底是不是正常的结构,为什么刚才靠上去,仍然没有感觉到心跳!
原是要自己下.床爬进浴桶的,辛五在他动作之前,一手捞过他膝弯,一手扶着他两肩,就将他打横抱起。
非常熟练的动作,想必是天天晚上抱他泡于水中练得。
在童殊清醒状态下,这不是辛五第一次抱他,适应了最初的身份错乱之感,他双手非常配合地搂住辛五的脖子。
结果他一搂,辛五加快脚步,将他迅速放入水里。
有点可惜,童殊心想,又没探到辛五呼吸。
进了水,他也不肯安份。
辛五只好把他抵在浴桶那头,他一边接受着疗伤,一边借着水的浮力往向后靠,还没碰到辛五,便被辛五伸手抵住了:“你不要离我这么近。”
“近点方便点嘛。”
“你远一点!”
“水太冷,还是近点好。”
“我说不要太近!”
“唉,五哥,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讨厌我?”问完这一句,他侧身扭头想去瞧辛五,辛五伸手按住他的脸。
是一掌心比冷水舒服得多的沁凉,童殊舒服地喟叹出声,抬手便贴在辛五手背上,辛五避如蛇蝎般抽回手:“你还想不想好了!”
童殊道:“想啊!可贴着你舒服,我喜欢贴着你!”
辛五怔住,愣望着他片刻,童殊觉得辛五这恍惚的样子太难得了,又往前靠近。
辛五猛地后退,贴着桶壁,被他逼得脱口而出:“你分明不愿,又何必来勾引于我。”
有了上次辛五以勾引为由先发制人的经验,童殊这次不会再中计了,他大喇喇道:“勾引什么,你我同是男子,就我这副破烂身体,有哪里值得人多看一眼的?”
辛五看着他一脸不知无觉的清澈神情,眼中痛苦之色一闪而过色。那之后再不肯多言,无论童殊怎么逗,都牢牢将童殊抵在那一侧。
辛五的灵力澄澈而绵长,舒畅而持久,不知不觉中,童殊竟是迷迷糊糊的陷入小憩。
意识回来后,童殊再听到辛五的声音,便是一句冷冰冰的:“好了。”
辛五话甫落音,人已出水,童殊只来提及回头看到辛五的一片衣角。
又走了。
这都什么毛病?
童殊想:他不肯脱,与他大打出手;他脱了,又死死制着他。他逃,是他不对;他黏,又将他推得远远的。左右都是他错,到底怎样才算对?
童殊摇着头,自己爬出水,坐在水里久了,有些腿软,跌回水里缓了一阵才起身,拿了棉巾擦干身子,他随意披了件玉白里衣盘腿坐在床榻上,脑海里一遍一遍回忆方才的梦境。不自觉伸手探向后颈,那里有一点点痒,细细抚摸又没有肿块或是伤口,便也没甚在意。
坐着坐着,便又发起呆来。
刚才梦境里的对话,他知道,只是梦境,那是很多年前他们母子间对话……
小时候在石镜湖边的场景一桢一桢浮现在脑海。随着他修为渐长,散落记忆渐渐都拾回来了,他已经能很清晰地勾勒出生长的地方,甚至能比较清晰地看见,母亲立在小苑门边,对他招手,叫他吃饭。
自他母亲仙逝后,“童弦思”这个本身就很少人提起的名字便再也无人提起。
童弦思出身散修小家,嫁到芙蓉山,成了陆夫人,深居简出。外界只知芙蓉山有个陆夫人,至多知道是童氏,并不知童弦思弹一手好琴,也不知芙蓉山的长琴谱由童弦思新编,更没有人知道陆岚成名的《众仙奏乐曲》是童弦思所谱。
童弦思是这个世界上最宁静美好的女子,亲手教他琵琶手法,教他做琵琶,与他一起研谱五弦琵琶曲。那把上邪琵琶是童弦思的嫁妆,他当年被逐出芙蓉山,没带走芙蓉山一针一线,剥去了自小穿的金边酒醉芙蓉衣,只带走了它。
求仁得仁,亦复何怨。若从前还有怨,进戒妄山后便当真无怨了。五十年受刑,足够明白其中道理。
童弦思会看着他的。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明月与彩云常在天际,童弦思一直都在。
正细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辛五的声音响起:“童殊,鉴古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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