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六更觉好笑了:“这里不问前尘,任你是谁,进来后只是一个序号,管他陆殊王殊李殊,这里都没有。”
“那他还活着吗?”
“连谁是谁都不知道,又何谈知生死?”
又是一阵剧烈的刺痛,辛七跪到地上,狼狈地摊坐着,他自小崇拜陆殊,一时有点接受不了这个结果,黯然半晌,没头没脑地说道:“我叫肖殊。”
“肖殊?”辛六猜到辛七此时吐字困难,替他说道,“你用了陆殊的名为名?”
“是。”
“你与陆殊何亲何故?”
“无亲无故。”
“想学陆殊一步登天?”
“谁不想呢。”
“学到什么?”
“这世上又有谁能成为第二个陆鬼门呢?”辛七突然很想说点什么,强忍着刺痛,一字一字道,“只恨未生在当年,若能入他魔麾之下,听他号令,定要助他一统仙魔两道,登仙造极。”
“你可真看得起他。”辛六扑哧笑出声,“仙魔两道自成体系,哪是谁能统得了谁的。我比你多活五十年,竟是没听说过当年谁要一统仙魔,你这一辈子横冲直撞,却不知是在步谁的后尘,落得在此度过铁窗余生的下场,委实可笑了。”
辛六的语调算是含笑的,却叫辛七生出无端的惶惴,像是有人拎着耳朵训斥,竟叫他一时不敢回驳了。
戒妄山监司中间有一条长长的走道,走道的尽头是一扇门,每天夜里那道门会打开,门前一盏昏黄的油灯,灯亮后监室门依次打开,囚犯逐次出来,朝那盏灯走去。
他们低垂着脑袋,半张麻木的脸若隐若现,彼此之间毫无交流,拖响诡异规律又沉重的脚链声,有如行尸走肉。
辛七也朝那盏灯走去,离那盏灯愈近,身体的疼痛便愈轻,抬眼去看前面的辛六,他愣了一下。
再往前的人,都是躬身垂头的,而辛六却挺胸站直,他的姿势说不上多端正,松松而立散漫随性,仿佛那手脚上粗重的玄铁链无足轻重,仿佛不是身陷囹圄,而在听风赏景。
事实上脚上的铁链极沉,每迈一步难如移山,加之戒妄山针刑无孔不入痛不欲生,蜷着身子稍舒服些,站直了便把五脏六腑都暴露了简直生不如死,辛七尚且苦熬难当,却不知辛六是如何支撑的。
更诡异的是辛六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走起路来一拐一晃,两侧袖子像木偶般机械地晃动,看样子是两手两腿都残了,残成这样,还在坚持什么?
辛七想问,然而出了那扇门等待他们的便是无止无境的苦役,挖不尽的黑矿,所有人佝偻着劳作,连彼此的脸都脸看不清,更不用说谈话。
不过,辛七能确定,辛六不是陆殊——因为,陆鬼门不是残疾。
回到监室,辛七已经精疲力竭,还是忍不住问:“你不怕疼吗?”
你说那么多话,站那么直,不疼吗?
辛六洞察了言外之意,懒懒道:“疼啊,可我学不会低头,只能自找苦吃了。而你又为何低头,是想出去?”
“是。”
辛六讥诮道:“要我说多少次,这座山叫戒妄山!山上有景行宗历代大能身骨镇压,这座监狱进来的是活人,出去的是死人。任你是大能神通,来到这里,内丹散尽变回凡人,生老病死不过几十载光阴。我奉劝你,莫再异想天开重见天日,与其想着保存实力不如早死早超生。”
辛六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却没有停顿,中间有血沫泛起,生生咽下。他等了一会,等不到辛七接话,知道辛七正受针刑煎熬,自顾自接着道,“却不如我这般。”
辛七怔怔地听着,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他等了半晌,不见辛六再说话,他突然很想知道辛六是怎么进来的,于是艰难道:“谁抓……”
辛六不难猜出辛七未尽之词,他歪着脑袋想了半日,脑海一片茫然,喃喃道:“谁抓的我……想不起来了啊,又是谁抓的你?”
“洗……洗辰。”
“洗辰真人啊……”辛六想了想,当年自己仿佛也是被那人戴上伽镣,道,“想起来了,抓我的也是他。”
话刚落音,辛六便低声咳了起来,有粘稠的液体呛出喉咙,他随意抹去,翻了个身,望着黑沉的上方,漫无目的地想:五十年啊。
他早已感受不到身体有任何灵力波动,尽管长年用上邪心经清神,从前的事情仍然不可避免地淡忘,曾经的岁月模糊泛黄,谁绑的他早已无关紧要,他连自己是谁都快要忘了。
辛六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大约十年前,他开始感受不到内丹。内丹褪尽,变回凡人,他的身体迅速老去,加上他毫不妥协,这样进程又快了数倍。
大约时候到了。
辛六这天夜里一直睁着眼,夜半子时,正在弥留之际,有一道不急不徐的脚步声响起。这个声音在这五十年的每个夜里都会有,一开始他以为所有人都能听到,渐渐发现只有他能。那个人每天夜半来,什么也不说,只在他监门前站一站,他尝试过与那人对话,但张口无声四肢动弹不得,是那人下了禁制,那人并不想与他交流。
是谁呢?
能在戒妄山通行且还能施展灵力的人,只有景行宗的人。
而且还是大能。
此人不知为何而来,来了什么事都不做,莫名其妙。
他不觉得自己与景行宗有什么交情,但此处无人交谈,能有个人平白来陪他,倒是甚好。
苦于自己口不能言。
那个人也不知是哑是聋,从不言语。
但今天辛六很想说点什么,喉咙里有腥味,不断有血沫泛上来,又浓又苦,将死之人就要凝固的血液原是这般滋味,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咽下去,也懒得费力去擦,张了张口,意外听到了自己声音,竟能说话了,想来是对方也知他已到大限,给他解了禁制。
辛六艰难道:“你日日来看我,看出什么了?”
那人却反问:“为何要自寻死路?”
“呵——”辛六冷笑道,“千古艰难惟一死,你当死有何难?”
“既不惧死,又有何惧,不必如此。”
“一颗金丹,一具身躯,五十年刑狱,再另加一副元神,足够顶前尘罪孽了。再多的,你们想要,我不想给了,这之后,凡事都该由我自己做主才好。”
“莫走鬼道。”
闻此,辛六吃了一惊,这人从何得知?转念一想,景行宗当年能对他布下天罗地网,自然对他了如指掌,于是嗤笑道:“这你们可管不了。”
“鬼道末路,不能安息,再无来世。”
“不求来世。”
“万鬼一王,其余皆为王餐。”
“便当鬼王。”
“鬼王也有寂灭之日,从此挫骨扬灰,灰飞烟灭。”
“如此正好,”辛六突然大笑出声,“一干二净,一了百了。”
“并非无路可退。”
“鄙人从来不走退路。”
“鬼道绝路。”
“做鬼不好,难道入轮回便好?换一个新壳一个新魂,却不再是今世之我,今世之事未毕,安求来世?而且,在我看来,做人不如当鬼。”
“何至于此?”
“确已至此,阁下有空劝我,不如问问上邪。”
上邪乃苍天,谁又能去问天意呢?接下来便无话可说了。辛六曾想问此人是谁又为何而来,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长久的沉默后,他感到结界散了,疼痛又涌上来,五脏衰竭,呼吸难当,他目无焦距地在黑暗中望了一阵,眼前漆茫一片,他瞳孔开始涣散,无意识问道:“歧云山的枫叶可红了?”
那人似乎没料到他在最后关头,问这等无关紧要之事,怔了一下,才道:“半月前始有红叶,如今已是漫山红透。”
辛六遥想片刻那场景,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我死后能否葬到歧云山?”
那人默住了。
辛六苦笑道:“我竟忘了,邪体骨血不允外流,我就算金丹粉碎,元神寂灭,骨肉也要烈火焚尽,永世镇压,直至化作尘泥。”他顿了顿,长久的无话可说,末了轻轻地说了三个字:“不必了。”
什么都不必了。
他的呼吸渐渐变慢,那人一直保持着倾听的姿势,辛六并无意再与他交谈,那人却自顾自地道:“我来送送你。”
又道:“你想交代的,我知晓。”
再道:“陆冰释,放心罢。”
冰释是陆殊的表字,陆殊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号叫“鬼门魔王”,人称“陆鬼门”,他的表字冰释却是很少人叫了。
此刻,这个曾经呼风唤雨的一代魔王陆鬼门,已经毫无生气。人死灯灭,他的元神缓缓熄灭,目光似远似近地凝视着暗无天日的黑顶,寂灭的时刻,无声无息,他漆黑的眼底,亮光一闪,好似有星辰大海呼啸而过。
那一刻到来之时,他极轻地呢喃了一声:“娘亲,殊儿好累啊。”比叹息还轻的字句,随着寂灭的元神消散。
不可一世的陆鬼门,在受尽极刑之后,喊的不是痛,而是累。
第2章 非鬼
陆殊醒来之时,恨不得回铁窗中再关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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