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造化弄人,我本也想与世无争的简单过活,却又曾答应过爹娘,守护好你与整个蛟族。他们离开后的许多年,我一直都做得很好,可我知道,从我遇见鹊枝的那一刻起,我便成了一个懦弱的人。相思曾说我疯了,我想她说得没错,我从未那么想要追寻一个人的足迹,哪怕由生至死,也不愿停下。
当初分明是我选择随她而去的,可偏偏命运作弄,让我抱着与她来世相逢的希望,跌入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睁眼的那一刻,我看到你遍体鳞伤,满眼绝望,只觉我整个世界都开始天塌地陷。
我好怕你们告诉我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我好怕知道你们为了救我,到底付出了多少代价。
我怕我执着追寻却未曾触碰的一场梦,害你们为我牺牲了太多。我怕我没能赴与她的来生之约,亦没能负我该担的今世之责。我怕我的选择,伤害了我在乎每一个人……
最后,我怕的一切,都切切实实的发生了。
它们重重压在了我的心口,快喘不过气了,就像被心魔缠心,睁开眼、闭上眼,是梦是醒,我都无处可逃。
我恨自己的离去让你承受了太多,恨自己的执念让你变成如今模样,更恨自己的醒来让你失去了最为珍视之人。阿烟,我多想补偿你,却又发现自己早已一无所有。
如此想来,你本应恨我,我亦活该如此。
我知道,你和相思,还有族人们,为我做了很多。你们每个人都想救我,每个人都是为我好,可你们,却偏偏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我到底想不想再睁开双眼。
我早已经承担不起那些责任,我早已是一个只会懦弱逃避的人,你们为我付出的一切,让我更不知每天睁开眼后,该要如何面对这个世间,面对每一个对我满怀期待的人。
阿烟,对不起,我真的无力支撑下去。
楚姑娘告诉我,魔族有种禁术,哪怕命魂不存,仍可借亡者生前之物招魂引灵,所需代价,是数千年的修为。姐姐真心希望你能够放下一切枷锁,从此为自己而活,所以将这一生的修为尽数留下给你,只望你将其吸收,寻回那个心中最最珍重之人。
最后,还请原谅姐姐的懦弱,无论是八百年前,还是八百年后,都一意孤行地选择离你而去。
这一次,不要再来寻我,我愿魂魄尽散,身体化作飞灰,随风而去。她应是风是雨,是天地间每一缕光明,我亦将永远伴她,不负千年前那一诺。
——曲慕轻。”
相思忽然闭上双眼,抬头对着昏暗的外界深深吸了一口气。
“阿轻,让我留在你身旁,是生是死,都在你身旁。”
下一秒,她的身体于一道柔和的白色灵光之中寸寸化作灰白水雾,一点一点融入了那颗内丹,最后,连三魂七魄都随之消失殆尽。
楚月白站在她的身后,静静望着那颗两妖相融的内丹,心底泛起一丝难言的苦涩。
“你分明不恨她,为何要用那样的言辞赶走她?”
“不然,要她看着我死去吗?千年来,她们为我付出的已经太多,太多了……”
可是曲慕轻,她离不开你,无论再怎么伤人的言辞,你都赶不走她。
她终究是回来了,无论爱恨,生与死都未曾离开你。
泪痕枯萎,花毒尽散,唯余那一股哀恸顺水流而出,借那烈日直上云霄,终又化作漂泊大雨,惊醒了崖边将死之人。
楚月白走至她的身旁,将手中内丹放于那早脏得不辨肉色的掌心,又将那方小木盒放在了她的身侧。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不是一直好奇当日在人间自毁内丹后自己为何还活着吗?当然不是傅小八救了你,心间血救人的代价从来都是以命换命……那日救你的人是我。”
“我们绿蜥族女子,世代修习一种只能以青光之力催动的还魂禁术,对还魂之人几乎没有任何伤害。此禁术的代价是修为,需要复生之人的魂魄越残缺,施术者需要付出的代价越大。”
“我知你想救曲慕轻,所以未将此事告诉你,毕竟我救你,只是因为你曾以命救我,其他人的性命本来就与我无关。”楚月白说着,垂下了眼睫,“你应知这是什么,她们都自愿为你如此,所以这颗内丹对你不会产生任何排斥,吸收了它,三界中便再没有几人能与你抗衡。”
“我不是不可以为你救小八,只是其中代价太大,我会失去毕生修为,在那之前,我得确保我的利益。”楚月白说,“我要你归附于魔族,为我魔族而战,待到天界再不阻我魔族自由出入地界之日,我便会为你救她。”
十数日未动毫厘、不曾吃喝,她本已如这崖边山石,又或似草木般枯萎,可当这一阵如泪般咸涩的雨水滴落之时,她竟觉心底压抑的所有痛楚都在那一刻如洪水决堤般,冲垮了所有虚假的平静。
她用干涩嘶哑的喉咙望着天空绝望的哭喊,似要将所有的愤怒与不甘尽数倾吐,却终只有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声声将她回应。
许久,她终于安静下来。
颤抖着手,捏碎了掌心那一刻内丹。
那一刻,白色的灵光温柔地将她轻轻裹挟,漫天落雨再不沾染她身体分毫。
她闭上双眼,将头深深埋入双膝,止不住轻轻颤抖。
三千青丝,尽化白发。
楚月白不禁转过身去,悄然落泪。
世上谎言往往半真半假,就连提出这个谎言的曲慕轻也不知,她会还魂禁术是真,曾暗中救下曲临烟也是真。只是再强大的术法也无法凭空造物,若没有命魂牵系,四散的魂魄绝无可能再次寻回。
正因如此,她不得不提出一个千年万年都没有人能够做到的要求,期盼曲临烟能靠着那一丝微弱的希望重新振作。
而后,时光终会消磨、抚平那些心底深处最难言的伤痛。
***
“此梳名为断情丝,许多仙神历劫后若是放不下前尘,都靠它去忘记。”
“你拿着它去到那落尘台,饮一碗离尘水,只需梳上三下,一下忘缘,二下忘尘,最后一下……是为忘情。”
青衣女子一步一步走上了那仙雾缭绕的落尘台,抬眼望了望无人的四周,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最后只闭目摇了摇头,苦涩的笑了笑。
她于落尘台处侧身坐下,垂眸凝视着手中那把琉璃剔透的月牙梳,不舍之色尽在眼底。
……
“明日,我会为你出战,天界之人,若想带走你,必先从我尸体上过……为你,我心甘情愿。”
“小八,等我回来。”
“他日曲临烟若是负你,你便将它燃尽,届时不管你身处何处,我都能有所感应。”
“只要你需要我,即使在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也会赶来救你。”
那刺入胸膛的藤蔓,在烈火重围的祭台之上,一点、一点抽离了她全身每一滴血液。
她能感受到自己在慢慢死去,那么清晰。
祭台之下,所有人望着她的目光都是冷漠的。
她在那燃心取血的痛苦中等待,从清醒等到意识模糊,却终究谁都没有等到。
没有人来救她。
所以再怎么用尽力气想要活下去,都只是徒劳。
没有人来救她。
她于无望中等待,等待中绝望。
最后,终在绝望中醒来。
五百年一场大梦,睁眼之时,却分不清梦与梦外,何为真实。
“素素!”辞音紧紧握着云素冰凉的手心,眼中满是担忧。
她看见云素望向自己的眼神十分陌生,布满血丝的一双眼里满是让人看一眼都觉心疼的痛苦。
“素素,我是辞音,阿音啊!你怎么这样看着我?你别吓我!”辞音焦急说着,眼泪竟不争气地落了一地。
“阿音……”云素被辞音这么一哭,心头不由一颤,迟疑道,“这里是……天界?”
“是天界啊!素素你回来了,你历劫成功了!现在你是上神了,再也不用受苦,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了!”辞音说着,用力抱住了刚才勉力坐了起来的云素,委屈道,“我等了你好久,五百年了,你再不回来,我都快以为你不要和我一起玩了。”
天界为仙两千多年的记忆慢慢复苏,她想起了自己是谁,想起了五百年前那一剑,想起了自己下凡历劫的缘由。
凡尘一世,与她而言只是一场劫难,修得正果,便可舍了。
可偏偏那前尘往事在她心间挥之不去,那与她相伴时日并不长久的妖精就像刻在了她心上一般,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甚至每一句未能兑现的诺言,都如刀似剑,刺得她好痛好痛。
云素努力咬紧了牙,想要强忍住眼底的泪水,却终忍不住埋在辞音怀中低声抽泣起来。
忽然之间,她察觉到一股熟悉的灵息,犹豫着抬起了头,望见了那“梦中”至死都未曾等到的人。
辞音察觉到了傅灼尘的到来,在片刻不知所措后回过神来,连忙知趣地跑了出去,顺手将傅灼尘推了进去,将门反手带上。
他犹是一袭红衣,容颜未改,静静站在门外,却偏似与她无端相隔了整整一世的距离,目光躲闪、疏远得再不似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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