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方如今身上的气息却已经发生了极大变化, 如云似雾, 朦胧不定, 虽身在此界中,却不在五行内, 看不透, 摸不清。
面容也掩藏在道则幻化的薄雾之中。
那人静静站在那里,不必出手, 天地灵气已有俯首倾覆之势。
魔主也看不穿那层雾。
但他只是低笑了一下,而后却伸手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揭了下来。
一张俊美中带着邪异的面容显露出来。
魔主道:“临川。”
这一句呼唤, 语气却截然带了不同的意味,那些曾刻意掩藏的亲昵已经不必再藏匿。
他知道, 自从姬临川突破道主之境那一刻, 所有伪装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下届魔尊顾溟渊与魔主冥渊,本是同一人。
曾经他踏于岸上, 困于深渊囚笼之底, 曾经想方设法想要脱困。
诸般方法尝试无果之后,突破踏岸之境,就是最后的途径。
这些年, 他也早就看穿,突破到终极的路。
溯命的道路,是隐藏在投影之中,等待合适时机的苏醒。
而他的路,却是将自身神魂融于所有投影之中。
自此,所有的投影是他,他也是所有的投影。这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唯一”。
也因此,每一个投影的人生,都被他经历。
亿万人生轮转不休,他看着世人,世人看不到他。
魔是天煞孤星,从来难以动情。
即便他已敛去力量和记忆,烙印于灵魂深处的魔性仍然不可消弭。
每一世,他都不可避免走上魔修杀戮之路,孤身一人,血腥遍地,众叛亲离。
从来如此。
他并不觉得孤独亦或残忍,只是因为魔天性如此。
直至到了那一世,他遇见那个人。
一个令他不择手段想要占有,又想小心翼翼去呵护,令他由魔入道途,懂得何为之情的人。
但他并没有抓住他。
第一次没有,而当上天将又一次机会摆在他面前时候,他也没有。
投影消散,记忆恢复那一刻,他震怒。
魔主的神念强行破笼而出,横扫过仙天与人间,困于囚笼的双手,却无法再给魔物包围的那人,哪怕一个拥抱。
即便那人后来化险为夷,安然无恙。
诸天万界,他去融合了更多的投影,他渴盼哪怕有一个投影,能够到达那个人的世界。
但他始终找不到。
投影的融合已到尾声,他知道,只要晋升终极之境,打破溯命用生命设下的禁制,就是翻手之间。
——他离终极,本也只差一步。
那时的他,无比接近那个境界,更无比知道,摘得道果的结果。
——大道之主,无情无欲,从此大道是他,他是大道,世间再无人可敌。
他停了下来。
他想。天穹之顶那枚唾手可得的道果看似诱人,其实却如此无趣。相较于此,他更愿意在险崖之上,等一朵冰莲花开。
他终于等来了他所等之人。
界河之水流淌。
一片黑暗中,遍体鳞伤的人被水流冲来。
他拦手截下了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
敛去魔性,细细照看。
一步一步耐心靠近。
那朵冰莲,隐隐约约有了开放的痕迹。
而他并不急。
他想,这一次,他想让对方,心甘情愿与他在一起。
无论温柔耐心,尊重呵护,哪怕小心翼翼。
魔从来不择手段。
但为了心中所爱之人,他愿意以真心换真心。
魔主看着眼前人。
那人也在看他。
那轻烟似的雾渐渐散了,露出一张苍白清俊容颜。
对方一双瞳孔已经变作纯白,几乎与眼白融合在一起。
不含情爱,只能窥见不朽。
魔主笑了笑,又喊了一声,“师兄。”
道主终于开口:“是你。”
魔主坦然道:“是我。”
他期望对方还能说些什么,但对方却不再说话了,纯白瞳孔看一眼他,又看一眼脚下的大地。
忽然间,仙天一处山河震动。
是分隔仙天和魔界的虚界河流。
斑斓的河水倒灌而起,直飞天上,化为彩缎归于道主手中,其下漆黑的深渊显露出来,道主伸出一指。
一指点下,亿万年的禁制轰然破灭。
自此,道魔两界相通。
一道玄光从底部掠起,受到牵引,没入魔主眉心。
是他脱离囚笼之时,被迫留下的神魂力量。
霎时,他的实力恢复鼎盛,为世间大道之下,唯一的踏岸者。
道主已转身要走。
魔主喊住他:“等等!”
道主回头看他。
魔主敛下情绪,道:“你此前说,若能登临极境,便要掬起长河之水,令死人复生,因果倒退。时至如今,此言可还当真?”
道主沉默了很久。
他纯白眼眸看着天地。大道恒久绵长,因果之轮滚动向前,强自倒退,会搅乱天地秩序,本不应当。
只是……
他轻阖了一下眼,道:“当真。”
魔主心下微松。
事情还未到最坏境地。
他道:“逆流掬水毕竟危险,纵你如今道境大成,我仍不放心。能否让我在旁一观?就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
对方没有回答。
他已经起手动作。
掌控世间的伟力开始运作,有违天道的举止引起天雷闷响,然而劫云刚聚,便又畏惧地消散。
道则流转间,一道虚幻的长河在他脚下铺开,世间最神秘的河流第一次显于人世。
道主俯下身,黑发垂落,面无表情。
他将手探入水中拨弄。
虚影一般的河流,忽然开始剧烈波动起来,水波翻滚,时幻时真。
魔主目光没有转移,
他知道眼前之人动作虽然轻描淡写,却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因果倒退,死人复生,本来便是只存于传说的幻想。
且不论世间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窥见长河,但是俯身掬水那一刻,因果错乱,一不小心,便会将自身存在也抹灭。
那是真真正正的尸骨无存。
这才是踏岸者根本不敢干涉因果的缘由。
唯有道主与大道恒在,大道不灭,其存在也便不会陨灭——从时间的起始到终点,从因果的源头到尽头。
闷雷声持续不断震响,整个世界都开始微微摇晃,魔主踏于岸上,看见浩荡冲刷的河水显出蜿蜒的形迹,映照世界的倒影错乱扭曲,在行将崩溃的刹那,道主抬手,冷斥一声:“定!”
世间万物在这一声令下骤停,魔主见对方站起身,五指倾泻下银色水花,溅落在沉寂的河流中。
刹那之后,河流重新奔涌向前,世界重新开始运行。
而仿若悄无声息间,因果已经改变,许多不存在的生命焕发出生机。
除了半步踏岸,能窥见长河的强者,无人知晓变更。
魔主知,这个世界,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
他的神念覆向广袤大地。
他见到他与临川曾走过的旧地,那些满目疮痍的伤痕不见踪影,上玄仙宗的宗门所在之地,人声鼎沸,修士穿行。曾在宗门大殿中化为飞灰消散的人们,活生生地重回人间。
他注视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修士,在上玄仙宗洞府里盘膝修行,他认得那是姬临川的师弟封扬。
他视线转过,又见到破妄剑宗不再血色覆地,山清水秀的高山之上,剑修们切磋论剑,谈笑风生。
他冷冷看着一个白色长发的剑修匆匆御剑赶到,与山上一对夫妻拥抱在一处,那对夫妻面上神色莫名,却还是笑着宠溺地拍着自己儿子的头顶。
他又去看魔域。
极乐仙宫的废墟不见,诸多魔修女子在宫殿里穿行,纵情声色。其中有一个貌美甜俏女子,扬剑于院中舞。魔主认得,这是下界那个曾痴缠着姬临川的魔修女子,凌玥。
那女子收起剑,笑盈盈往旁边福了福身子,旁边高大男人迈步上前,也笑着抱住她,亲昵在她脸上留下一个吻。
魔主不再看。
视线落到魔界深处。
被尸骸包围的魔界深处宫殿里,一个黑发血眸的男孩正百无聊赖地在座上摇摆着腿。
似乎觉察到什么,他仰起头,视线与虚无处的魔主对上,片刻后,他唇翘了翘,低下头,右手放于胸口,微行一礼。
——臭小鬼。
魔主想着,视线投往下界。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天灵界已经完全不是当年模样。上玄仙宗和破妄剑宗倒还是留存,他看到山巅,一座塑像矗立,源源不绝的人们蜿蜒在山道之上,前去朝拜。
塑像面容早已模糊,魔主却知,那是姬临川。
当年天灵界几次大劫,都是姬临川以一己之力抗下,方才顺利渡过。会受此膜拜,自是理所当然。
魔尊不无自豪想。
视线掠过凡间,穿过九幽,混沌之地,拘禁龙的锁链已经消失。混沌之龙所化身的白发道人走出,第一次以真身走入这广袤天地。
魔尊想,姬临川确实是每一份因果,每一句承诺,都记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