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亦不知己身何。
青鸟成群掠过座座城池,带动风声绕过飘摇的旌旗。
露水浓,雾将歇。
镶着玉石的马蹄平稳地踏过寸寸石板,哒哒作响。
裹着破袄的打更人提着灯笼、佝偻着站在马路一侧,伸着头望一望巷口路过的载着货物的马车,呲着牙无声地一笑,反被冷风冻着了。
最高耸的山脉上漾起绵长的钟声,敲破笼罩着新帝朝代的晨曦。
于是青鸟啼叫、妖族关市、万莲绽放、摊贩吆喝、稚子啼哭,无不和着钟声鸣响。
——好一个盛世太平。
钟声响了整整十五下,分为三个周期,音色各不相同。
先是低沉喑哑,驱散流连徘徊的野鬼。
再是高昂悦耳,震慑窥伺觊觎的妖族。
最后趋于平和,朝阳与音色重返人间。
这是肃佑宗的醒钟。
“宗主,山主来了。”
伺候的小童候在殿外,恭敬地请示。
他穿着宗里统一的服饰,除了神情老成,看上去与山下的普通孩子无异。
肃佑宗宗主,收百姓之子入门,纳百妖之民进宗,一手将肃佑宗提至新帝朝廷的左膀右臂位置的狠角色。
宗内称为宗主,外人称为夫蜀先生,其名不详。
他于殿内沉沉道:“让山主进来。”
外殿大门应声而开,一穿着黑帽黑衣黑鞋的怪人款款走进,一层细密的黑纱挡在他的面前,让人根本看不见他的长相。
黑衣人路过伺候的小童,嗓音低沉浑厚,带着些许的笑意:“有劳。”
小童遵着规矩并没有抬头也没有回话,只是双手扣在地板上,恭敬地低一低头,在黑衣人头不摇、肩不摆地走进内殿之后拉上门。
单看黑衣人举手投足,若说他出身贵族,怕也是有人信的。
但他生在肃佑宗,也会死于肃佑宗。
无人知他姓何名何,面貌如何,年龄几何,宗里就连见过他的人都少之又少。
他常年在肃佑宗最隐秘的一座山峰中居住,伺候他起居的仆人是清一色的哑巴,而宗主这边认识他的仆从,便会叫他一声“山主”。
夫蜀先生身着一袭绣金黑绸长袍,板板正正地跪坐在茶桌前。
他神色庄重,大概是出于总皱眉的缘故,眉心印着一道浅浅的沟壑,不自觉紧抿着的双唇也向下撇着。
不需多言便足以令人敬畏。
他抬手将茶具一一摆开,面不改色地问:“如何了。”
黑衣山主轻哂,回答说:“准备齐全,今晚便可。”
夫蜀先生若有所思,颔首深吸了一口气说:
“但取神力,妖鬼凡不敢犯吾族。”
山主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只是略垂着头,手指摩挲着茶盏,叹息着说:“如果人间真的太平该多好。”
“肃佑宗会做到的。”
夫蜀先生抬起眼不偏不倚地注视着他,“非几字诳语,肃佑宗将是天下的庇佑。”
内殿静默半晌。
茶梗从杯底里浮起竖立着,隐隐约约冒着小尖儿。
民间说这是吉祥的好兆头。
也不知夫蜀先生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一茬儿,神情放松了些许说:“……祈酒那孩子怎么样。”
梦中客仿佛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意识昏昏沉沉地想:祈酒……沈祈酒么?
山主持盏的手一顿,哂笑说:“还是不认同请神。祈酒这孩子,心善,但是……唉,徒儿长大了,有自己的看法了。”
这个人是……沈祈酒、沈鹤归的师父?
梦中客想努力看清这人挡在黑纱后的容貌,但无功而回。
“……”
夫蜀先生面色稍沉,然而并没有埋怨之色。
他望着杯中的水光潋滟,像是透过镜花水月缅怀。
他说:“倘若天下太平,汝徒儿的固执善念才是正道。
“而吾所能,便是还天下一个太平。”
他的字句铿锵有力,几乎是凿在人心里。
字字见血。
山主望着茶杯中的茶梗,抬手作揖笑盈盈道:
“宗主圣明。”
梦中客的意识渐渐苏醒,他浑浑噩噩地想:
这些人想要天下太平,取了神力又要做些什么呢?
他们要请的神……是哪一尊神呢。
这场由大祭司反对的请神仪式终究于九月二十八日夜晚启动。
风急月澈,长明灯的灯火簌簌抖动,仿若野兽的獠牙,要将这夜晚撕个痛快。
夫蜀先生在略显狰狞的神像前站得很直,他微仰首,轻拢衣袖,发梢缠着红线与铃铛,双手扣着一枚铜币,于胸前竖立合十。
扬声念道:“人间渺渺,神迹浩荡。听吾怨音,偿吾怨愿。但请神明,入吾梦来。”
风吹灯摇,但纠缠着的铃铛却并未发出一声声响。
站在夫蜀先生身后几步远的山主微微蹙眉,心道不妙。
夫蜀先生并无不耐,再次行请神之礼。
这次他将红线拨到身前,割开右手食指中指的指肚,血珠滚进灿金色铃铛里,他扬声道:“但请神明,入吾梦来!”
血珠顺着铃铛缝隙滴下来砸进他身前明黄蒲团里。
然而铃铛上却是一丝血迹也未残留,干干净净。
“……”
山主试探性发声问道:“……非要跪下不可?”
夫蜀先生面色发青,“笑话……”
他扬着脸,死死盯着耗时三千六百天、陨落二百六十五位工匠才雕琢而成的玉石神像,恨不得盯穿它,咬着牙念道:“但请神明,入吾梦来——”
神像的神情依旧是怜悯宽容的,但在他眼里说不清道不明的讽刺。
连笑容都令人生寒。
夫蜀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一掀衣摆径直跪在蒲团上。
山主下意识惊呼:“宗主……!”
夫蜀先生恍若未闻,目光炽热如炬,望着那座神像,一字一顿念道:“但请神明,入吾梦来。”
神像前明灯千盏,供奉万记。
崇高的信徒屈尊降贵,然而唤不得在人间恶名昭彰的凶神。
怨尤神,应百姓之怨,食天下之尤。
他听的是怨,赏的是恨。
他终日与恶做伴,生于暗,也凐灭于暗。
这种神……这种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神……
山主静默半晌,缓慢走到神像前,抬手捻起供桌上万贯铜钱的其中之一。
血迹斑斑,阴气森森。
他指尖摩挲着这枚铜板,幽幽开口:“宗主,我来吧。”
“……你来?”
夫蜀先生从蒲团上站起身,膝盖处的衣料已经有些皱了。
山主没有多言,他在黑色面纱后大概仍是端着笑模样,声音温和亲切:“宗主信我。”
他说罢,面对着神像掀起衣摆跪了下来,逐一将红线缠着铃铛绕在发梢,双手扣着铜板合十,竖在下颚前。
“人间渺渺,神迹浩荡。”
“听吾怨音,偿吾怨愿。”
“但请神明,入吾梦来。”
刹那狂风大作,帆布摇曳,明灯熄灭,血腥之气席卷了整个殿堂!
神像的神色怜悯却又诡谲,它高高在上俯视着人间。
夫蜀先生拨开血雾,只见身着黑衣的山主已经软倒在地上,他的发丝系着红线,弯弯绕绕,缠着铃铛,叮当作响。
“……”
夫蜀先生垂下衣袖,再看向神像时,目光坚定不移。
……为了盛世太平。
石阶层层叠叠向着倒置的深渊无尽延伸着,旁侧荆棘肆意生长,血迹斑斑。
山主站在山脚下,抬起头看着那一座若隐若现的庙宇。
他听见嘁嘁喳喳的声音,夹杂着恶意的笑声,窸窸窣窣,令人生寒。
“吼——”
一声怪物的吼叫几乎要震踏山河,地动山摇。
山主忙站定了脚,再仰头时,立即加快了上山的步伐,将乱七八糟的念头抛于脑后。
这段路看着长,他走起来居然没有耗太长时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或是猫儿的尾巴上,相当没有真实感,几乎是飘飘然的。
须臾间便已经抵达了魂请庙正殿门口。
山主望着庙门,不自觉咽了咽唾沫,伸手拢着衣袖,犹豫着向前迈出脚,在那道过高的门槛上虚晃了下。
他一顿,象征性地攥了下拳头,一脚迈了进去。
刹那怨声远去,一双双视线隐进荆棘丛中,不怀好意盯着他的后背。
山主踟躇走进庙宇正殿。
梦中庙出乎意料的富丽堂皇,供桌后的神像乍一看去是玉石材质,温润清澈,安宁恬静。
山主的面容被千盏长明灯映得有几分狰狞,他掀开衣摆跪在蒲团上,清清嗓子朗声说:“肃佑宗恭请神明现世。”
“世”这个字没等落到地上,他听见宛若婴孩的细细尖尖的声音,似笑非笑说:“哎,来的怎么是这么个弱鸡。”
山主:“……”
他低着头觉着这声音是从供桌那边传来的,心里生寒,小腿略有抽搐。
另一个懒洋洋的男声随后跟着响起:“来的挺快。”
他似乎是另有所指,话音落时又极轻地笑了一声。
这人说话时的调子既轻又慢,含着些许嘲讽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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