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颂轻抬眼皮,视线滑到他脸上,又游鱼般滑开,准备绕过他继续走。
程谋直接拦住他,拉住他的手,替他仔仔细细地系好斗篷,直到一点风都刮不进去了,他才松开颜颂的手,礼貌性地后退一步。
颜颂像是沾到什么脏东西一样,手使劲甩了几下,瞥他一眼,继续向前走。
程谋半侧过身,望着颜颂一深一浅踩在厚雪中的脚步,嘴唇动了动,像是想喊出什么,却最终也没发出声音。
皑皑雪原上,颜颂渺小如一芥子,暗色的天空将厚雪染得发暗发灰,渐渐有雪落下来,映得颜颂身影仿佛褪了色,白雪渐渐将火红洗成发旧的暗红,即使这样,他也仿佛身处天地中央,是唯一的颜色。
颜颂非要坚持步行爬山,他认为,只要他做成了这件事,他便也有存在的意义。
程谋没有理由拒绝,任着颜颂的想法。
两人光是顶着风雪爬山就已经爬了两个多时辰,颜颂不肯歇,程谋也什么都不会说,直到天将拂晓的时候,颜颂才真正地站在了苍龙雪山的山巅。
“假的。”
颜颂没来由地冒出这句话,程谋偏头不解地看他。
“登上山巅便修成正道的传说,”颜颂望着东方,“假的。”
程谋的心狠狠一沉。
昔日中司的天才,丹华巅峰期的修者,如今修为疯狂倒退,退成了个外门弟子引灵期的实力,换谁能承受得住?
二人静默片刻,程谋敏锐地感受到颜颂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心里一颤,转头便向东方看去。
东方渐渐出现了白光,两人并肩而立,静静等着。
等待的这段时间显得极为漫长,颜颂觉得自己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正浑浑噩噩的,眼圈骤然一亮,便看见遥远地平线冒出了极短的一小截圆弧。
仅仅是那一小截圆弧出现,东方天空霎时就明朗了一半,金芒毫不留情地刺穿云层,向更加遥远的天际散去。
颜颂眼睛眨也不眨。
圆日滚滚,似是极力想要摆脱黑暗地域的禁锢,奋不顾身冲往广阔天地。
天火烧灼而下,灿烂绚丽,最终与旭日融为一体,一霎那间,整个天空都亮了,眼前豁然开朗,目光所及之处皆不再有阴影,漫山的雪被铺上了一层金红的光,唯有二人并肩立于雪山之巅,孤独却空茫。
程谋侧头看他,忽然想起千玉曾说过的。
苍龙雪山上有一处日出特别美,等他们出去之后,就一起去看。
程谋突然觉得心里涩涩地痛,那么好的千玉,那么好的颜颂,已经被他彻底毁了。
第32章 身死灯灭,自在枯荣(三)
“567, 你说,现在男主要是伸出手来,然后我站到他前边, 从这跳下去,算不算是被他推下去的, 死在男主手里了?”
“当然算,如果你愿意修真界有一天流传开清元宗大师兄是坠崖而死这么个蠢到极致的死法的话。”
颜颂想了想,果然还是希望自己能死得帅气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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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谋发现颜颂在走神,轻声地问:“冷吗?”
颜颂手从斗篷之下伸出来, 紧紧掐住脖颈的斗篷接合处那里, 免得寒风倒灌进去。
颜颂内里衣衫单薄,作为修者惯用灵气护体久了,即使没了修为,他也不习惯像凡尘中人那样遇冷加衣, 仿佛这样他就能坚持住自己骨子里最后作为修者的那一点傲气。
他手伸在外面, 露出一截冻得青白的手腕,他手指苍白细长,在寒风之中微微发着抖。
程谋凑上去,用自己的暖热的手掌包住了颜颂的手。程谋敏锐察觉到颜颂全身都僵滞住了,他心下一横, 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一瞬间,颜颂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程谋抓得紧, 他挣脱不开, 拧眉欲抽出另一只手来帮些忙,程谋率先料得, 沉了目光,抿唇,嘴角垂下来,退让似的松了手。
“叮,男主黑化值+1,当前总黑化值96.”
颜颂振袖欲走,还未迈步时,恍惚中听见了程谋的一句“到底哪个你,才是真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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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时,颜颂无心周围风景,只想早死早超生,赶紧把黑化值冲到100,然后回到现实世界继续过他的咸鱼生活。
程谋一直坠在他身后五步远的距离,不多也不少,精确得让人头皮发麻。
二人一路无话,颜颂正觉体力不支要休息一下时,低头忽见一只火红的凤凰羽飘然落到他面前。
凤凰?
颜颂脑中警报哔哔作响,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盛。
霎时,遥远天际传来一声清越的鸣啼,凤凰鸟引颈高鸣,尖喙闪烁着耀眼金芒,它所至之处,天际皆燃起明亮火焰,凤凰开道,火云分行,它每一片尾羽都拖行着灼热的天火。
凤凰早已看见颜颂,渐渐熄了身周的温度,从一只浑身滚烫的神鸟,敛去锋芒之后嘭的一声变成了一只暖融融的小鸡崽。
毫无疑问,这就是那只爱撒娇又粘人的啾啾了。
颜颂下意识并拢手掌接住落下来的鸡崽,鸡崽不认人,只认气味和神魂,因此它能认出颜颂来倒也没让颜颂和程谋感到意外。
只是程谋目光闪烁,眼里全是隐忍着的痛意。
魔兽尚都能认出人来,他怎么就不可以?
那一瞬间,程谋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无力感疯狂淹没了他,他怪不了别人,只能怨自己,怨自己残忍,怨自己无知,怨自己瞎了眼。
啾啾亲昵地啄着颜颂的手心,暖融融的小身体在颜颂手掌上蹭来蹭去,也在不断地向他渡热量过去,颜颂看见明黄的小鸡崽绿豆眼儿里满是自己的样子,心情逐渐好了起来。
回到魔宫之后,程谋和颜颂还是老样子,程谋不知该怎么对待颜颂,对他总是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感,而颜颂疏离又冷漠,常常让他束手无策。
程谋总是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来,心血来潮他就会去偏殿对颜颂讲,颜颂总是一脸漠然,轻轻抚着灵猫的毛,心不在焉。
有时不得不做出回应,也只会说出“我不记得”“我不知”这些让人沮丧的话。
凤凰和猫总会打架,为了争夺颜颂的宠爱,有的时候颜颂正吸着猫,鸡崽就会晃晃悠悠跳过来,一翅膀挤开颜颂的手,然后让他的手罩在自己柔软的小绒毛上,每到这个时候,颜颂就会眉眼含笑:“你怎么这么霸道呀?”
啾啾叉着腰,挺起自己的小胸脯,一副神气的样子。
颜颂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程谋的注视下,他说什么,做什么程谋都会知道。他也无所谓,给程谋的反差越大,他心里就越舒坦。
这阵子沈渐之忙着重建清元宗,还不断地催人来魔域这边讨要颜颂的尸身。一拨又一拨,不论如何,也要活见人,死见尸。
程谋没再伤过清元宗的弟子,但他也从不会客气,魔域君主只会看魔宫内偏殿里那位的脸色,其他人都算不得什么。
不管是什么人过来,最后都只能失望而归。
颜颂丝毫不知,他专心埋头苦干,继续他的推黑化值大业。
只是,一连数月,黑化值都卡在98根本不动,若不是他跟567一直确认,他真的要以为黑化值满分是98了。
颜颂像个难产的孕妇,都快要熬成人干了,成天被黑化值这个兔崽子给折磨得不成人形,567则像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空有一身经验,奈何孩子卡在肚子里出不来。
就差喊一声“使劲”了。
颜颂又作死尝试了数天,黑化值依然像山一样稳。他决定先歇几天,给自己补充点营养,他实在不想和程谋再斗智斗勇。
当晚,颜颂披着外衣,就着灯读书,屋内光线昏暗,他的发纷纷垂落,裹在肩头上,猫和凤凰都依偎在他脚边,呼呼地睡着。
屋外清风习习,窗是开的,偶尔有桃花瓣吹进屋里,柔粉色落在阴影里,不会惹人察觉。
在这个静谧又柔软的夜晚,魔域的主人隐去身形,伫立在窗边开得灿烂的桃花树下,眼里跳跃着烛火的光,在干着一种他的属下们想破脑袋都不会想出来的事——偷窥。
时日越久,程谋便越想通了些,他当然还恨着颜颂,十年的欺辱之仇就像是树苗一样在他心里扎了根,根须拼命向下,汲取养分,最终长成一棵参天的树。可颜颂对他欺辱是真,凌虐是真,威逼是真,那江澈、千玉做的那些事又该如何解?
在他五岁之前,五灵根暴露出来之前,他恍惚记得许多,颜颂待他是极温柔的,以至于在他懵懂之时,倾慕者是他,依赖者是他,信任者是他,甚至……那种感情若再升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
爱。
他恨颜颂,只恨不得把颜颂的心血肉淋漓地掏出来,看看里面到底是装着什么。若是颜颂将其中一面做到极致,让他恨极或是爱极,他们两个或许都不会走到这一步,可偏偏颜颂将这两个角色杂糅到一起,逐渐成复杂的矛盾体,让他爱也爱不成,恨也不安心。
以至于他,最终酿成大错。
程谋抬头,去看颜颂的身影,颜颂此刻神情放松,纤长的手指托着书页,时不时翻一页,睡得正香,时不时脚抽一下,有的时候会将啾啾踢下去,啾啾气得炸毛,颜颂轻声笑,微微弯腰,将小鸡崽托在掌心,直接搁在了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