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嶙目光中冷光一闪,一字一顿:“你后悔了。”
司律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他瘫软在地上,从胸腔中流出混着肉块的浓血,双眼半阖:“我没后悔。”
解嶙非要与他争辩:“你就是后悔了。”
司律阖着眼,不与他争:“我怎么会后悔呢?”
他像是想到了久远的事情,脸色不太好看。那时候辞云是天才,司律刻苦修炼,也追不上辞云的一半,空山待他严厉,往往会对他提出凭他自身之力完全难以做到的事情。
长久以来,心中怨气积郁,空山用他交换佛池金莲那事,在他看来,就是舍弃一个可有可无的徒弟,换回阿弥天的圣物,是一件都不用思考的事情。
可有可无的徒弟。
司律倏然想到很多年前的一天,他苦练数年之后,突破武学瓶颈,在那天傍晚的日暮里,空山粗糙温和的手掌抚摸上了他的头。
解嶙脸色阴沉,紧抿着唇。
“是空山对不起我,”司律嘴角仍在翘着,但解嶙觉得这个笑容温和了一点,“我回来以后,他就再没像以前那样过。”
说到这,司律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被混有血的唾液呛到,艰难喘息了几声,继续道:“我是被他抛弃的徒弟,我也不配当他的徒弟,我只是要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而已,毁了阿弥天,继承权位,我就是空山真正的徒弟。”
解嶙余光睨着身躯已经摇摇欲坠的天征,心中发狠:“你错了,你毁了阿弥天,你只是为了满足你的私欲,你从里子已经黑了。”
司律闭着眼,不知有没有在听。
解嶙将万象横在司律脖颈:“你为什么还会活着。”
司律缓缓睁开眼,静静地看着解嶙,缓缓露出个冷笑:“有人能把我救走,自然就有办法让我活着——解嶙,你难道不知道,用剑指着一个将死之人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吗。”
解嶙拧眉,欲拔剑离开,司律却好像要拉个陪葬的一样,如地狱枯骨,死抓住解嶙脚踝不放,夺命的藤蔓再次出现,顺着解嶙的身体缚住他的要害,只为要他的命。
解嶙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他根本挣脱不了,他若挣脱不了,他们两个都要死在这里,故而忍着口中的血腥味,舌尖顶着上颚,强忍着窒息感,对天征道:“劳驾,帮个忙。”
“当然,你也可以顺路弄死我。”
第34章 原罪之乡(一)
浩海宸星被封住, 天征体内的灵力所剩无几,在看到解嶙被藤蔓缠住之时,他便先解嶙的话一步, 有了动作,欲上前助解嶙脱离禁锢。
三个已是强弩之末的人根本斗不起来, 只能菜鸡互啄。
司律像是释然了,突然收了藤蔓,不愿在死前也闹得那么难看,他仰着头, 任胸前血淌着, 最后腰部失力,颓然仰躺在了流川谷干燥粗粝的沙土上。
解嶙横着跨步,不着痕迹地离天征远了些。
司律轻缓道:“空山他无能、优柔寡断,他以为他能掌控一切, 但他不知道, 决定权从来都是掌握在强者的手里……他想救我的……我知道,但就是因为他的无能,他才把什么都丢了,高不成低不就,可悲……”
解嶙静静地看着他, 似乎是在无声嘲笑。
司律习惯了解嶙的这种眼神, 他呼吸越来越弱了,攒足了力气道:“我临死之前, 说的话你不一定能信, 但我必须要说……你小心些七星殿, 至于佛池金莲——我也不知道在哪了。”
解嶙注视着他。
“还有,我来之前, 遇到了个玲珑骨,”司律转头看他,“没死,他自己跑了,那是你的人吧,真是没想到,津川竟然还有玲珑骨活着。”
解嶙呼吸一滞,警惕地注视着他。
司律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到最后,他自己没了力气,血沫子淌在嘴角,他身体一耸一耸的,濒死之际,他竟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不过,我死了,你们也别想好过。”
他嚣张的笑声回荡在腥味的风里,良久,他笑声停了。
司律死了。
连尸首都没剩下,气绝之后,化成了一滩脓水,渗进了干燥的砂砾里。
司律罪大恶极,吸丹术之所以被列为禁术,不光因为它是残害妖物的一种术法,更因为它会对施术者本身造成反噬,吸丹术使用得越多,反噬越厉害,皮肉溃烂都算是轻的。
像司律这样死后连尸骨都没有留下的,定是不知杀害了多少妖类,夺了他们的妖丹。
解嶙冷笑一声:“不值得同情。”
司律一死,解嶙再也撑不住,精神一旦放松,眩晕感立即袭来,他站不住,摇摇晃晃地蹲坐在地,他想用万象撑住身体,可万象太薄,竖着直接刺入了地面,解嶙不但没有稳住身体,还被万象带得险些跪趴在地上。
反倒是天征,司律一死,封着浩海宸星的力量消失,在缓缓恢复着。
解嶙心头郁结,低头呕出一口血来,他擦拭着嘴角,看着缓缓走来的天征,面如寒霜。
天征身影冰冷高大,他逆着阳光向解嶙走来,解嶙余光望着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天征向他伸手:“站得起来吗?”
解嶙侧过头去,故意留给天征一个背影,他借着万象,不认输似的拼命站了起来。
天征缓缓收回手,动作轻慢,似乎有点落寞。
天征道:“我们出不去了。”
解嶙头晕目眩,极力保持着神智清明,他现在听见天征说话就是下意识拧眉:“怎么出不去?”
他将万象当拐杖用,艰难地向前挪着步子,但还未走几步,像是突然碰到了阻碍一样,再难往前一步。
解嶙阴沉着脸色,用剑尖朝前一指,他剑尖集中处似被惊扰的湖水,周遭景色忽然如万花筒一般支离破碎,解嶙收回剑,脸色难看极了。
司律颂念佛音,把他们两个关进了罪佛乡。
周遭景色迅速变化,翻天覆地,解嶙没有心理准备,一瞬之间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不太高兴得起来。
罪佛乡是个很棘手的东西,这意味着他要与天征强制捆绑起来,共同想办法破局。
解嶙现在根本不愿意与天征有任何交流。他硬接了太多抑制符,当时不觉,现在竟是自食苦果。一点灵力都用不出来,脑袋还钻心地疼,恐怕一会神智都要不清醒了。
他缓缓坐下,想先调整一下身体状态。
天征轻轻走过来,半蹲在解嶙面前,金色的眼珠对准了他,轻声喊:“解嶙。”
解嶙喉结动了动:“滚。”
天征不觉,他试探性地又向前了一些,见解嶙没有反应,他又道:“解嶙,我无意害你,你相信吗?”
解嶙眼前阵阵发黑,下意识地就将万象横在他们两个之间:“不相信。”
天征嘴拙,上辈子的那些事,他根本不知该如何给解嶙解释清楚,他曾尝试过告知解嶙,只是事关天机,解嶙与他又逃开天道的眼睛重生回九千年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天道都盯得紧。
但凡他想吐露一些解嶙身死的真正原因或者是他们两人重生的原因,天道就会封住他的喉咙,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天道,就是制约他们这些重生者的东西。
天征笨拙地重复:“我无意害你……”
解嶙忍着刺痛的头颅,缓慢而绝情地说:“还真对不住,你说的那些,我一个字都不信。”
天征有点头疼,他抿紧嘴唇,挥手便在地面熟练地画下一个阵。
解嶙看见了,立刻用万象抹花了它。
天征愕然,动作停滞,不解地抬头看他。
解嶙垂着眼皮,动也不动:“心魔血誓这种东西,如果你我貌合神离,没用。”
“……”天征觉得有些难办,“解嶙,你决定与我不共戴天我不逼你,那我们先暂时结盟可以吗,如果要从这里出去,我们两个必须要合作。”
天征一语戳中解嶙死穴,他太了解解嶙了。
解嶙缓缓抬头看他:“你知道罪佛乡?”
天征垂眸:“有所耳闻,而且我还知道,你我被同时关了进来,则要全都出去才算破局。”
解嶙看着天征胸有成竹的模样,深吸一口气,牙疼似的咧嘴。
天征确实没说错。阿弥天有很多惩罚弟子的方式,罪佛乡就是其中的一种。两千年前,辞云身死之时,心存怨念,怨气凝结成罪佛乡,成了惩罚有罪弟子的一种手段。被关进罪佛乡的弟子一般都是罪孽深重的,他们在里面会遇到什么都是未知的,能不能出来,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而司律这般用来困住人的,定是经过加工改造过的,比原汁原味的罪佛乡还要厉害。
看来司律临死前,还摆了他们一道。
解嶙握剑看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天征:“我很清楚。”
他想他们两个合作,他想解嶙不再对他戒备。
周遭已经扭曲了的景色不再变化,解嶙瞳孔一缩,扫视四周一眼,发现他们已经不在流川谷之内了,而是到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青山如黛,绿水环绕,白云生在山巅之上,天蓝得不真实。远处炊烟袅袅,山的深处有人家,小路蜿蜒,道路两旁种着不高也不粗的小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