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有恒和冯海安的这段过去说不清谁对谁错,也可能谁都没错,可顾南枝还是无法接受最后受伤的会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林筝。
秦有恒身体前倾,胳膊撑在膝头,那双经历了无数生死早已经无畏的双眼起伏难定,“林杰打电话给我的,他说自己没办法继续照顾林筝,海安,她最伤心,也最狠心。林筝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我的存在,我存在是她对林杰,对林筝,对那个家犯的‘错’,她面对不了。”
“照顾不了,面对不了就可以无视?你们知不知道林筝这两年是怎么过的,一个人,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生活,他们怎么忍心?”顾南枝厉声质问。
秦有恒苦笑,“不忍心,他们从来就没有放心。”
顾南枝不懂,“是不是还有其他事?”
秦有恒沉默片刻,重重吐了口气,“林杰生病了,这两年一直在住院化疗,身边离不开人。海安不回家一是白天要赚钱养家,晚上要在医院陪床照顾,二是怕在林筝面前露出破绽,对林筝,她只有用最冷的态度才能赶走,她总说林筝是个很温暖的小孩儿,只要稍微给她一点关注,她就会加倍回报。日日被折磨着的海安承受不起这种回报,她会忍不住告诉林筝实情,海安……”
秦有恒顿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带着若有似无的叹息,“她未出阁时被父母捧着,成了家被丈夫爱着,她对生活其实没有多少经验,突然遇到这么大的事难免处理得有欠妥当,当然,我不否认她这两年亏欠了筝,亏欠了林筝。”
顾南枝沉默,在林筝的事情上她毫无疑问会站林筝,在此之前也始终觉得是冯海安对她太狠心,今天秦有恒这么一说,顾南枝虽然无法完全认同冯海安的做法,却也对她少了几分责怪,顾南枝尽量让自己公平地看待这件事,“林杰的病,说出来也许结果会不一样,不用非要瞒着她。”
“是会不一样,林筝会一直爱着林杰。”
“这样不好吗?林杰虽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但养了她那么多年,她爱他有什么错?”
“是,他们都没有错,错在还有一个我是林筝,不对,是林杰的退路。”
顾南枝心头猛跳,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想,“林杰……他的病看不好?”
秦有恒,“嗯,发现就已经晚了。林杰是福利院出来的,太珍惜亲人,他想把最好的都给林筝和海安,可他没有一点家底,只能用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去换,累出来的病,靠钱哪儿换的回来?”
顾南枝嗓子疼得发不出声音,难怪林筝在被‘推开’两年后还能笑着生活,原来他有一个这么好的父亲。
“对林筝的身世,林杰从一开始知道就没有怪过任何人,甚至会反过来感谢海安给了他一个那么可爱的女儿,让他感受到了圆满的幸福,他不想把遗憾留给自己疼了十几年的宝贝,所以宁愿当个坏人,把她推给我,然后默默离开这个世界。”
“这对他不公平。”顾南枝说,她只能说出这么简短的话,再多一点,她都会失去旁观者的清晰。
秦有恒笑了笑,声音沉缓无力,“我们都是第一次做父母,没有谁能拿一百分,林杰或许‘太无私’,海安可能‘太狠心’,可我们不都是在学着让爱延续?方式也许不对,初衷毋庸置疑。”
顾南枝无法反驳秦有恒的话,她没有切身体会,无法理解,如果有一天这种变故真的落到她头上,她未必比他们做得好,只是……“林筝那边,你们打算怎么办?”
秦有恒看着前方冷冰冰地住院楼,声音低得可怕,“瞒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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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部13楼,已经被化疗折磨得身形消瘦的林杰躺在床上,艰难地翻着林筝的相册,他拍照技术不行,偏还喜欢给林筝拍照,从小到大拍了不下万张,精挑细选之后竟然只有这里区区百张值得他四处炫耀。
“这个是你家姑娘?可真好看。”隔壁病床的大爷带着老花镜和林杰一起看,“这张是什么时候照的?小丫头被奖杯压得都生气了。”
林杰笑容苍白但温暖,“这是我们家小筝儿第一次参加书法比赛,拿了第一名时拍的。”
“呦,那可厉害了。”
“是啊,我的小筝儿一直很优秀。”
“我怎么没见她来看过你?”老大爷疑惑地问。
林杰低着头,慈爱目光贪心地看着照片里因为奖杯太重而眉头紧皱的小林筝,“她……”
“爸爸。”久未听见却依然熟悉得不需要辨认的声音突然出现,林杰难以置信地看向病房门口。
林筝站在门外,小小的身体被恐惧包裹。
林杰以为他到死都不会再见到林筝,这样她会讨厌他一阵子,但不会为他伤心一辈子,可是,怎么还是被发现了?她的小筝儿,生命才刚刚开始,心里装着一辈子的伤心难过,以后怎么好好生活?
哎,林杰无声叹气,他放下相册朝林筝招招手,用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过来,让爸爸抱一抱。”
第40章
林筝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整个人陷入阴沉空气里无法挣脱。
距离她上次见林杰已经过去太久,她以为习惯了‘支离破碎’的自己再次看见林杰,依旧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规规矩矩地喊他一声爸爸,如今真相摆在面前,懦弱的她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林杰对林筝太熟悉,即使落在她脸上的光不那么明亮,他依然知道林筝在怪他,除了这些,她还心疼他。
“筝儿,你不进来,爸爸就出去找你了。”林杰笑着说,他在医院待得时间太长,不要说靠自己的力量下床,现在只是坐起来都无比困难,林筝看到他疼得皱眉,每次望向自己却依旧在笑,这种极端反差让她心里所有的怨恨顿时都变成了心疼。
林筝快步走过去,拉高枕头靠在床头,随后小心翼翼地将林杰扶起来,帮他擦拭冷汗,同时用手掌在他急速跳动的心口缓缓抚摸。
这一整套的动作虽然生疏却仔细,把一个小女儿的爱和细心轻轻揉碎了放在林杰心头,抚平他被疾病折磨的痛苦。
做完这些,林筝从林杰床头绕过去,站在方才和他说话的老人家跟前,乖巧地朝他鞠了个躬,“爷爷,您好,我叫林筝,是林杰爸爸的女儿。”
这个自我介绍是她生来就有的私心——见不得家人受一点质疑和委屈,林杰既然喜欢在这个人面前‘炫耀’她,那她就配合他把该做的一一做完,“爷爷,谢谢您和我爸爸聊天,不然他会很无聊。”
人一上年纪就容易感慨,尤其是碰到林筝这种漂亮乖巧,有礼貌的软糯小姑娘,老人家一改往日严肃的模样,拉着林筝的手感慨道:“不谢不谢,小丫头今年上几年级了?在哪个学校,成绩怎么样啊?”
“高一,在附中,期中考试考了年纪第二名。”林筝耐心作答,此刻,她心里有说不出的后悔,自己明明有考第一的实力,偏总故意屈居人下,如果这世上能有‘早知道’,那她……
林筝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心里疼到麻木。
如果这辈子能有一个‘早知道’,那她一定不会幼稚地轻信什么‘爱哭的小孩儿有糖吃’,蠢笨得企图用失去光环的自己去换取父母的关注,她一定会用最好的成绩,最优秀的自己让林杰开心,让冯海安安心。
“对不起。”林筝背对林杰,歉疚地说,低哑声音让林杰的笑容消失,他费力地抬起胳膊,轻握着林筝的手腕说:“转过来,让爸爸看看。”
林筝很慢地转身,她不敢看林杰的眼睛,更不敢和他说话,说重了林杰伤心,说轻了自己心里的疙瘩无法释怀,现实生活里的矛盾比她做过最难的竞赛题都复杂,它们根本没有固定公式可以套。
林筝的沉默犹如千斤巨石重重压在林杰胸口,闷得他呼吸困难,这种感觉和发病时的煎熬不同,它不激烈,但更揪心。
数月不见,他天真爱笑的小姑娘变得更会‘看人眼色’了。
林杰忍着疼惜,极力让自己笑得没有破绽,“爸爸没事,医生说再观察几天就能出院。”
“真的吗?”林筝喜上眉梢,转而又想到过来时护士站里病人家属的悲痛,他们说住进这栋楼就只剩下等死,能活着出去的寥寥无几。
林筝眼前一阵阵发黑,走进这里已经耗费了她大半的力气,现在,雪上加霜。
长久积攒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林杰清楚自己的情况瞒不住,他刚才说给林筝的话也的确不是谎言,他不想把有限的生命浪费在这座看不头的‘监牢’里了。
“筝儿,你今天能来这里说明我们父女的缘分未了,爸爸不犯傻了,这两年亏欠你的,爸爸会用剩下的时间尽快补上,以后,爸爸每天早上送你出门上学,晚上等你回家吃饭,你想要的爸爸都会尽力满足,但也请你答应爸爸一件事。”林杰说。
“什,什么事?”林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最怕林杰煽情,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煽情,一想到这个人以后有可能不见,她先前所有的怨恨都变成了伤心,“只要你不走,我什么都可以答应。”林筝哭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