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筝始终在笑,越是灿烂的笑容背后越是旁人无法体会的心酸,“顾老师,您是不是把我晕倒的事告诉我妈了啊?”
突如其来的提问让顾南枝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有种错觉,自己的承认会成为某些人的‘帮凶’,和他们一起凌迟着林筝敏感的心,可她明明是林筝的老师,理应和她站在一边。
顾南枝的沉默没能击垮林筝的笑,她捧着杯子喝了一大口果汁,然后低着头笑嘻嘻地说:“您说完,我妈当天就在楼下帮我订了小饭桌,听说饭菜挺好的,很有家的味道,不过我没去吃。”
“为什么不去?”顾南枝问,话是脱口而出,林筝晕倒的事还历历在目,现在既然能有吃饭的地方,顾南枝自然希望她去。
林筝抬起头,黑亮的眼睛望着顾南枝,“那里不是家呀,我为什么要在别人的地方找家的味道?”
一句再正常不过的反问让顾南枝哑口无言。
林筝的反问没有错,花这种钱的根本不算上帝,只不过是高尚的‘乞讨’,早已成年的她尚不喜,何况是15岁的敏感小孩儿。
顾南枝站起来,从桌旁绕过,曲腿靠在林筝身侧问她,“希望我安慰你,还是想听听道理?”
说话的顾南枝语气平静,她不是喜欢多愁善感的人,既不能感同身受又何须故作姿态。
在林筝的故事里,她看得再清,靠得再近,也不过是个旁观者,注定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听她诉说,最多给予建议,无法左右。
林筝眉头一拧,反问道,“听道理?”安慰的话如果有用,她估计早就把自己说烦了。
顾南枝笑了声,“和我想的一样。”
顾南枝侧身,捏了块哈密瓜递到林筝嘴边。
她没说话,林筝亦没有反抗,乖乖张嘴咬住。
见此,顾南枝轻淡的眸子里笑意浮现。
肯吃就好,小孩儿难受了好哄,给吃给喝,她就会给你笑,怕就怕油盐不进。
眼下林筝还肯吃,就还有哄得余地。
“林筝,我们都是普通人,可能比上不足,但比下,说句绰绰有余也是恰当。”顾南枝懒懒的嗓音里裹满了温柔,“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十全十美。”
“我知道。”一直知道,所以从不奢求,只盼望偶尔能够得偿所愿。
顾南枝将水盘拉到林筝跟前,拿了叉子给她,“你出门有望得到前路,转身有回得了的去处,烦恼时有朋友,困难时还有老师。林筝,除了自寻烦恼,你的生活其实很好。”
林筝不知道说什么,低低咕哝了声,拿着叉子在哈密瓜上乱戳。
孩子气的行为让顾南枝哭笑不得,曲指弹了下她的手背。
“嘶!”林筝吃痛,放下叉子去揉手背。
顾南枝随手拿起叉子,叉了块儿哈密瓜喂到林筝嘴里,然后继续说教,“当然,老师说自寻烦恼很不尊重你的感情,那是你的家,家里都是你爱的人,他们无缘无故淡了亲情,最伤心的莫过于你,这些老师都明白,但老师还是有句话想说。”
“什么话?”林筝看着顾南枝,发音有些艰难。
现在的顾老师就像个没有感情的投喂机器,她的嘴都快被哈密瓜塞满了。
顾南枝意识到自己喂得过于频繁,放下叉子说道:“困难不是你今天担心了,它明天就不会再来。”
“那我该怎么办?”林筝闷闷地说,短暂沉默后又开始笑,笑着笑着嘴角再也扬不起来,她从口袋摸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后,将私密相册里的一张照片拿给顾南枝看,“顾老师,这个困难我没办法面对。”
顾南枝接过手机,看着照片里的内容心跳渐沉。
照片只有半张内容,顾南枝看不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所有感官都被下方那个鲜红的印章占据——确认无血缘关系。
“林筝……”顾南枝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林筝,她用叉子戳了很大一块哈密瓜咬在嘴边,听到自己叫她时抬头,眼睛亮亮的,已经没了方才的难过,这是一种怎么样的自我修复能力,甚至连时间都不需要。
林筝很慢地眨了下眼,将剩下的一半哈密瓜全部塞进嘴里。
小孩儿腮帮子鼓鼓的,说话很含糊,“这份是我和爸爸的亲子鉴定结果,结果证明我不是他的小孩儿,我妈妈是他的妻子,可我不是他的小孩儿,顾老师,您说这是为什么呢?”
顾南枝不知道怎么回答,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不等她去确认,又听到林筝开口,声音很娇气,隐约还有几分羞涩,“妈妈和爸爸是闪婚,刚开始过得很清贫,一年到头连买身新衣服都觉得铺张,可就算这样,妈妈也没想过放弃,她很爱爸爸,算是患难见真情的那种爱,很深。有一年生日,爸爸问妈妈想要什么礼物,她说很大很大,顾老师,您知道是什么礼物吗?”
顾南枝沉默地摇头,她的嘴边有千万句安慰想说,一看到林筝发亮的眼睛就沉得张不了口。
小孩儿在用全部真心在赞美父母的爱情,而她,只看得到这份赞美背后的心伤。
“妈妈说她想要爸爸的下辈子。”林筝笑得春光明媚,好像那份幸福也有她一份,转眼,她又被排除在外,“顾老师,我很确定妈妈爱爸爸,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那,我是从哪里来的?”
顾南枝无法回答,刚看到这个结果,她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冯海安婚内出轨,可当林筝说完后面的话,她茫然了,既无出轨可能,林筝和林杰的亲子鉴定结果又为什么会是这样?
“顾老师,我看过很多书,书里总说爱情会让人变得笨拙,我想我的父母也是这样。”林筝低沉的嗓音里有了丝丝点点的怨,“他们都是名校毕业的,是很聪明的人,可当爱情遭到挫折时,他们选择了逃避,也许他们是在用互不相见来换一个时过境迁,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以前,我以为可以,现在……时间过得太久了,我确认他们不会破镜重圆,那又何必继续拖着让彼此难受,也让我不知所措。”
“可能他们也有不舍,不甘心就这么散了。”顾南枝说,很牵强的理由,林筝信了,她抓抓头发,疑惑地问:“顾老师,您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啊?明明什么都知道,可什么都没做。”
小孩儿的疑惑浓得让人心疼,疑惑背后不也是逃避,她的父母想用逃避换一个雨过天晴的机会,她,想用逃避换一个冷清却完整的家。
她的逃避卑微得让顾南枝无法呼吸。
顾南枝按灭手机,将它扣在身后的桌上,“嗯。”她说,嘴角噙着笑,一样样数落林筝的‘没用’,“不吵不闹,不争不抢,连伤心难过都只能装作若有其事,我们林筝同学真是没一样本事拿得出手,可有一样,她能干得谁都比不上。”
林筝不解,软软地问她,“什么呢?”
顾南枝嘴角上扬,眼底的笑意加深,“遇到了一个好老师。”
林筝怔愣片刻,笑容很快爬上眉眼,“是!”顾老师很好,好得让她愿意把所有心事说给她听。
顾南枝注视着林筝落入灯光后异常明亮的眼睛,声音又软了几分,“林筝,以后再觉得难过了记得向前看?”
“向前?”前面会有什么?
顾南枝俯身,凑近林筝,用笑容将她干净的瞳孔占满,“看到了吗?”她问。
林筝傻傻地摇头。
顾南枝摸摸小孩儿脑袋,轻声道:“前面有我啊。”
林筝恍然大悟,一瞬间,她像从迷雾深林走到了彼岸花海,入目是渴望的暖阳,回头是心尖儿的人。
顾南枝,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好?
顾南枝伸手,拔出别在林筝头发里的笔,对她说:“手伸出来。”
林筝没有任何迟疑,乖乖伸手。
顾老师又要拿糖哄她了吧,不知道这次是什么味道的?过程酸点没关系,最后是甜的就行。林筝心想。
可惜,这次顾南枝口袋没有糖,她捏住林筝指尖将它带到自己面前,单手打开笔帽,俯身,专注地在林筝手心写下了一串数字。
“知道这是什么吗?”顾南枝问。
林筝点头,“顾老师的电话。”她看过一次就记住了的。
“嗯,那知道我把它写在你手心的意思吗?”
林筝看着掌心的数字,仔细思考。
半晌,摇摇头,“不知道。”
顾南枝托着林筝的手腕,掌心贴着她的手背,让她的手随着自己的动作握拳,然后再摊开,“你看,握起拳,它就在你掌心,摊开手,它在你面前,触目可及。这样,还怕吗?”
顾老师就在你身边,在你触目可及的地方,这样,还有什么可怕?
林筝抬起头,坚定目光闪闪发亮,“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几年后的周末。
林筝玩回家,在忙碌工作的顾南枝跟前晃来晃去。
晃烦了,顾南枝停下工作问从进来就笑个没停的林筝,“今天有什么喜事发生?”
林筝跑过去,两手摊开在顾南枝面前翻了翻说:“我去做手护了。”
顾南枝扬眉,“然后呢?”
林筝眨眨眼,放低了声音,“顾老师不是最喜欢我的手吗?晚上试试?这次不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