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倾孤身一人出现在大街上, 几乎立时有人辨别出他的身份。
实在是他的头发太过显眼, 发尾仿佛雾气一样扫过腰间,以修士们的眼里,不难猜出他的本体为何物。
在云倾的记忆中, 妖界对外封锁了三千多年, 而他差不多也是这三千年间出生的。
对朱衣等人, 他是兄长,也是值得敬重的前辈,但在三千年前的修士看来,缺乏防备就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云倾,正是一头待捕的灵兽!
灵兽代表了大量灵石, 和无穷贪欲, 云倾敏锐的察觉到隐藏在人群中的恶意视线,不动声色的往城中酒楼处走去。
他需要熟悉这个陌生的时代。
和他有相似遭遇的有朱衣和刑天。
不过他们一个被丢到古老的蛮荒年间, 与此身血脉的先祖一同在荒野莽兽横行的艰苦年代, 带领人族不断迁徙着活下来,一个掉落到海洋之中,见证万千海族拱卫龙族神圣的壮观景致。
他这条继承自火系灵兽血统的游鱼,亲眼目睹水系神龙是如何与山海中翱翔的凤凰殊死大战。
火焰与海洋的碰撞,使他的血脉无声无息出现某种返祖的变化,而他沉迷于战斗的激情, 暂时还未察觉到身体中发生的改变。
所有人中,当属花彩的经历最为复杂。
这朵小花落地就被一只修长白嫩的手掌捡起,轻柔的动作令花彩下意识去看拾起自己的人是谁, 而突然出现在空气中的声线,熟稔的使她全身发冷,控制不住的瑟瑟发抖。
“这不是花彩吗?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花彩抬头,不意外的看见自家老哥的那张脸。
牡丹王——花扬!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声线正在战栗,花彩苦笑一下,淡黄色的花骨朵刚想跳到地上变回人身,却被发现她目的的花扬先一步阻止。
花扬笑着捏捏她,“为什么我就不能在这儿?花彩。”
花彩嘴里泛起苦味,呐呐不敢多言。
偏偏花扬像是觉得有趣似的,一下一下伸手戳她的花骨朵。
“说呀,之前不还牛气哄哄的说要讨伐我吗?这会儿怎么蔫了,水分不够?”
“你就算这么说……我也不敢啊……”花彩顺着他的力道一晃一晃,语气弱小可怜,花苞含的紧紧的,充斥着下一刻就会被拍死的紧张。
花扬勾起嘴角,“是吗?”
花彩用力点头,比纤细的花茎饱满许多的花骨朵在这个过程中看起来仿佛要折断了一样。
花扬看的头疼,下意识摸摸脖子,制止了她继续“自虐”。
“行吧,我们兄妹俩能在这种地方碰面也算是缘分,等下你什么都不做,应该可以活着离开。”
花彩不明所以的抬起头,植物的视觉中,色彩斑斓的构图中唯有一处气魄逼人,光芒耀眼的连植物都感受到了致盲般的效果。
“那里有什么!”她尖细的叫了一声,两片细细的叶子捧住了花盘。
花扬哈哈笑了几声,随手将她放在肩头。
“昊天大帝,那里是他在的地方。”
“……哥,你到底要干什么?”花彩抬起“头”,这种状态下,难以分辨出她的情绪如何,所幸她并不怎么会掩饰,略带犹豫的口吻很容易暴露出她的真实想法。
“你居然还对我怀有期待?”花扬也不知是自嘲,还是故意,戳戳花彩的花骨朵,“晚了。”
花彩激动的想要说什么,但被花扬阻止下来。
“我马上就要去见这片天地的主人。”
“我会死吧……”
他叹息道,但意外的使人感觉不到遗憾。
花扬的目光中,倒映着这片古老的土地,神色莫名忧伤。
所有人目睹的“九龙皇城”,分别是不同时间的山海界。
名为城……实为万古青天之下的每一寸王土。
王土之上,皆为威权君临之处。
何其狂妄,何其傲慢,又……何其令人敬佩!
花扬启唇,神色之间流露出浓浓的敬意。
“哪怕我与他为敌,最后死在他手里,我也只会无憾,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被询问的对象不知其然。
花扬本人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毕竟,这个敌人可是光明正大的对自己发出邀请,而自己明知是阳谋也要主动踏入到陷阱中来。
从旁人的角度来看,花扬走上的一定是一条绝路。
可就算是绝路,一言以蔽之,此人也值得自己这样做。
修士求道,一往无悔。
他踏上这条绝路,正如求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昊天大帝,我来了!”
这挑战——你必须接下!
温池舟头戴九琉,身披华服,袖上日月,华虫争相做秀,手边,黑鞘帝剑含而不出。
沉重的色调,尊贵肃穆的图案,内敛的奢华与威严从御座之上往下蔓延。
帝居之处往下,有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意为通天。
想见帝尊者,必踏登天阶。
花扬扬首走上去,第一步,水火加身!
他忍耐不发,走上第二步,雷光蛇影!
第三步,金光火锥!
第四步,刀枪剑雨!
第五……
……足足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亦是九百九十九种劫数。
能以肉身和意志坚定的扛过这一路上遇到的刀山火海,魔怪妖异,那这个人才有觐见帝尊的资格。
这倒不是温池舟有意阻拦,而是这里本就是这样的规矩。
按照规矩,花扬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在帝座之下的白玉台上,昊天大帝才会起身,持剑相迎。
然而往往没有人能坚持到这一步。
多数人倒在二十阶的位置。
一部分心态坚定的修士则走过了八十级。
寥寥无几的天才能跨过百步。
心有执念的痴人走过第三百步化为枯骨。
台阶上可以看出过往有多少人怀抱执念想见帝尊一面,而他们统统埋骨在四百级以下。
整条通天路分为两段,前面的半路,枯骨成山,尸骸遍地,风干的修士尸体维持生前最后的模样,全无体面。
后面的半路,青石成阶,历经风雨,不论多少岁月流逝,始终保持最初的模样,干净的使人心生寒意。
花扬作为近年来唯一的挑战者,他需要跨过“前辈”们的尸骸,踩碎他们的枯骨,把无数失败的执念丢弃到身后,坚信自己的意志,一往无悔……才能超越这里许许多多的失败者。
他能成功吗?
见到那些尸体时,花彩恐惧的想要逃离花扬的掌心,但是她做不到,她被带着一同走上那通天路。
“昊天大帝……”
吹拂在台阶上的风声,似乎回荡着这些惨死者临终前的呜咽。
为王者,何其无情,才能任由子民死于觐见自己的路上,又是何其冷酷,才能坐视这一切发生。
“毫无怜悯之心。”花扬忍住打从心底冒出的剧痛,咬紧牙关,零星几朵火星从嘴里冒出来,这一步,孽火焚烧五脏,他却笑的讥诮,仿佛在指责那高高在上的帝尊陛下。
怎么就不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他孤高的王座下,有多少枉死之人。
他高高在上的统治,有多少生灵失掉性命。
通天之路,越是往上,劫数越是可怖。
种种伤害犹如酷刑出现在他身上,不多时,他就成了血一样的人。
花扬的惨状,花彩已经看不下去了,尽管她自己比花扬还惨,但残余的那点儿意识让她死死抱住花扬的脖子,依附在他身上,被他带着往上走。
幸好花扬居然也没介意她这样做,还用手托了托她,不然就花彩的心志实力,留下就是个死,唯有跟在花扬身边儿才有一线生机!
温池舟自始至终都在王座上看着,和平时不同,正装在身,威风凛凛,却透出一股和平时不同的漫不经心。
花扬的努力,花扬的坚持,花扬的控诉……他看见也听见了,但也只是看见了和听见了。
冷漠的眼神,犹如恒古高悬的天道,冰冷的控制着世间万物的走向,有人因自己的命运嚎泣,有人怨念天道不公,有人高喊逆天而为,但在这位暴君的统治下,所有叫嚷出来的声音,都被淹没在天命的洪流之中。
这条从世界的最初,贯穿到世界末日的长河,吞食了所有弱者的声音,尽管那声音本就微弱的,不仔细去听就听不见,但暴君却如此理所当然的忽视了它。
忽视了这自古以来所有时代的悲哀,忽视了这时代中生存的所有生命的呼唤,忽视了这片“王土”本该怜悯其身的臣民们的渴望。
王者失格!
花扬坚持着跨上一步又一步,就是为了朝那个□□的暴君,怒吼出这一声不公。
即使那并不是自己的想法,那也不是自己的心愿,自己只是个疯子,这种事儿本该交由英雄来做。
但他是个疯子,疯子总是喜欢做出超人所想的事情。
比如:走过九百九十九级通天路,踏上白玉台,像个热血的英雄,挑战古老的王权。
为此他哪怕心智不存,遍体鳞伤,他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