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雁北君孤身诱敌,中了敌人的埋伏,阵,阵亡了。”宫人说的磕磕巴巴,声音也不似往日洪亮。
他低着头,头一次觉得大殿如此空寂,安静的吓人。
便又是一阵沉默:“诱敌?”君王的轻笑打破寂静的湖面,如投入湖中的石子,掀起了阵阵波澜,“是什么敌人,还需要他去诱?”
似是在质问他自己,又好像是在嘲讽着什么人。
那宫人抖的更厉害了。
“下去吧,”君王似乎也觉得将这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打哆嗦颇为无趣,便口气冷淡的挥退了瑟瑟发抖的宫人,“把门带上。”
跪在地上的男人察觉到当今此刻如暴雨前翻滚乌云般压抑的心情,不敢抬头,更不敢大肆起身退出,便像是狗爬一样跪着倒退出了大殿。
自然也不敢忘记合上殿门,将窗外的阳光彻底隔绝于殿外。
“怎么了?”侯在殿外的宫人看着自己的同僚跪退出了主殿,不免诧异。
“嘘。”那宫人连忙竖起手指,在嘴边做了个安静的动作,示意对方压住声音,“谁要来见陛下,也别放进去了。”
他在当今身边服侍了二十多年,在他还是秦王时就已经在身边了,见过他得知赵姬想要谋害他另外两个孩子让路时的愤怒,见过长公子扶苏降生时对方的喜悦,也见过他得知吕不韦自尽时的悲伤。
却从未有哪次如今日这般,只是让他重复了两边折子,便语气平静的叫他退下了。
赵姬和当今的感情深么?这对儿母子在邯郸相依为命了八年。
吕不韦和当今的感情什么?若不是有吕不韦,当今也不会那么轻易的掌权。
但这两个人,有自己的妻小,有自己的图谋,他们陪伴在陛下身边不过十年,就先后为了自己的野望背叛了陛下。
而雁北君,他无妻也无子,哪怕陛下赐了他将军府却更多时间赖在秦宫的偏殿里。他从陛下征伐天下到一统六国,执过边也辅过政,闲暇时还会带着长公子教书育人,一转眼他在陛下身边也已有数十年了。
若是他的死亡并非他所示意,那么这位便是唯一一个从始至终,未曾背叛过陛下的。
“日后,”他压低声音,提醒自己的同僚,“别提那位了。”
“哪位?”同僚不解。
宫人做了个口型——
大殿内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掀翻在地的摔砸声,吓得在殿门外守着的宫人一个激灵,甚至还有不经吓的下意识跳了起来。
然而无论如何惊恐,他们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雁北君。
过了好半响,殿内才传来了君王沙哑的声音:“叫蒙恬和王翦进宫。”声音沙哑,似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让扶苏带着英布也过来见我。”
宫人因为君王许久未曾听闻的自称恍了一瞬,又因自己在这个时候还有功夫胡思乱想而感到惶恐:“喏。”急忙接应,小跑着离开了。
而门内,坐在一片狼藉中的君王看着被他掀翻的桌案和散落在低的折子,握着手中黑金配色的瓷杯,勉强稳住了自己心中翻滚的情绪:“半个时辰后,朝议。”
他垂眼,将那杯子收于怀中,又恢复了往日喜怒不表的沉稳模样:“进来把这些东西收拾了。”
第217章 纵死侠骨香
“这个女人,”嬴政蹙眉看着看着手中的折子,垂下的眼帘将所有的情绪挡于眼底,“昔日是他的义妹?”
蒙毅俯首,不太敢在这个时候触怒天子的暴脾气。
好在今日封禅,嬴政也没想着在这个紧要关头动怒,且生死已定,知晓不知那人在其中搞鬼,再多的怨气和不满也烟消云散了——命运如此,他还能如何。
“你说,”嬴政呢喃着,“他可疼?”
“陛下?”他的声音太小,蒙毅一时间没能听清陛下在说什么。
只是嬴政也没想要继续重复的意思:“没什么,”他将那折子低还给了蒙毅,“所有的叛徒,诛六族,记在案上,三代内不许从军为官。”
蒙毅拱手称是,恭顺的接过了嬴政递回来,边关快马加鞭送来的折子,恭送走了始皇帝登台祭天的身影后,长舒了一口气。
念及折子中的内容,蒙毅揉了揉额角,想到下狱的那些以赵高为首的官员,还有以十八皇子为首想要将扶苏拉下马的皇子,觉得等回了咸阳,陛下还有的算计呢。
毕竟这群混蛋玩意儿算计什么不好,偏偏要动这位的江山。
哪里能轻易算了呢。
“阿毅?”远处,他为武将的兄长对他招呼道,“快些过来,陛下要开始祭天了。”
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可真轻松啊。
蒙毅在心中吐槽着,小步跑向了祭台,奔赴向自己的位置。
“......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后陵夷衰微,千载无声。”?嬴政站在山巅,双手秉持着燃烧的香烛,面朝东方,“朕以渺渺之身承至尊,作制明法,臣下修饬,慎所由于前,谨遗教于后。”
眼前的珠帘遮挡着头顶的耀阳,让嬴政无端的陡然想起了他的祖父,病重于榻上,拉着他的手,给了他一块偷偷被藏起来的,已经被压得不成形状的糕点。
告诉他——只有这个天下,最重要。
“天下初并,是故令天下行同文,车同轨,度量法皆从一。修直道,连城防,挖运渠,拢天下之民于中原,轨迹夷易,湛恩庞洪,宪度着明,垂统理顺。”
挑目远去,漫山遍野的沃绿之中绽放着春日的花朵,如飞雪点缀了森林,如阳光折射于海面,如星辰点亮了夜空。
念至此处,嬴政顿了一下,他垂眼看着远方崇山峻岭,恍惚间身份置换,他站在自己的父王身后,告诉他他看到了山岭之后的赵国,看到了邯郸。
他真的看到了么?
这么多年,他已经忘记了当年的想法,只记得那个时候他满心满眼想要的,是万人之上,再无人可欺。
“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自我天覆,云之油油。甘露时雨,厥壤可游。滋液渗漉,何生不育!嘉谷六穗,我穑曷蓄?万物熙熙,怀而慕思。名山显位,望君之来。君乎君乎,侯不迈哉。”
后来他成为了秦王,万万人之上,再无人可以欺辱他,但他也失去了很多。
他的母亲离他而去,他的父亲撒手人寰,他的仲父吞毒而亡,身边忽然谁都没有了。
只是在那之前,他足够幸运,遇上了一个才华艳艳的人。点亮了他的世界,燃烧了他的梦想,带着他看到了方寸之地外,更为广阔的天空,更为辽阔的大地——中原不过方寸之地,大秦之外更有国土。
“此先未有殊尤绝迹可考于今者也,后日也未有来者如朕煌煌如日。大秦之德,逢涌原泉,沕潏漫衍,旁魄四塞,云布雾散,上畅九垓,下溯八埏。怀生之类,沾霈浸润,协气横流,武节飘逝,迩狭游原,迥阔泳沫,首恶湮没,闇昧昭皙,昆虫凯泽,回首面内。”
管仲变法兴齐,李悝变法兴魏,吴起变法兴楚,商鞅变法兴秦,世人的脚步从不会因为一人而止,一如时代的洪流不会因为一人之力而停。
而他,想要的是一个可以流传万万年的山河,没有非我族类,没有异同之说。在他的强硬之下,这片土地只能有一个名字,而踏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也只能有一个称呼——秦人。
如此,他们才能专一,他们才会凝聚在一起一致对外,不会因为‘种族’而斗智斗勇,不会因为‘异同’而有诸多麻烦——只有他,能以一人之力做到。
“朕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兴夜寐,建设长利,训经宣达,远近毕理。依类托寓,谕以封峦。”
言毕,嬴政举着那香火,上前两步便要行拜天之礼。
可一双手托住了他欲要躬身的动作,那手指修长白皙,像是乐人的手指般令人想要藏入阁中,不叫外人窥见。
嬴政垂眸,瞧着阳光穿过那双手,照亮了他黑袍上金色的纹线。
‘陛下,这场春秋之梦,可足够美好?’抬头,是那人带着笑的面孔,朝着他,一如过去所有对方恶趣味复发的日子,眼中尽是促狭和怂恿,‘有没有意犹未尽,还想要再细品一二的想法?’
那双手托起了嬴政下跪的趋势,而嬴政也没想着挣扎,他站在九鼎面前,看着自己手中燃烧的香,若有所思。
“父王?”身后是扶苏注意到了戛然而止的大典,忍不住小声的提醒嬴政。
嬴政顺着那双手向上,瞧见了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琥珀色的琉璃珠子嵌在那双桃花眼里,微垂的眼尾略红,注视着他一人,映着他一人:‘陛下可是大秦,’他听见那人说,‘是你造就了我,感激都来不及,又如何会要你跪我?’
嬴政的眼睛落在他的额间,哪里空荡一片。
“政不信这些神佛鬼怪的。”他轻声自语,“但就这一次,政想要例外。”
像是心有灵犀,那双手松开了对嬴政的托扶,任由他转身背朝东方:“扶苏,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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