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在白舒的身后蹲下,从箭筒里抽出了一直尚未贴冒的木箭,左右手附在白舒的手上指引他的动作:“都忘记了,你没学过射。”牵引着白舒的手,将箭搭在了弓的左侧,然后用食指中指固定箭尾,与无名指一同勾住弦后拉。
“现在你还小,力气不够拉满弓,”或许是因为种地的缘故,白舒能够感觉到大叔拉弓的力量非常大,就算放在现代也是较为出色的拉力了,“射程和拉力有关,等你长大了,就能换更重的弓了。”
说着,白舒手中的箭就被放了出去。
只是放矢的动作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原本应笔直向前的弓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刚刚离开木弓就呈圆弧式的滑落到了地上。看着离他们不过几步之遥的木箭,大叔到底还是没忍住,再次笑出了声。
“别丧气,这箭还没装雕毛呢,准头是算不得数的。”并没有注意到白舒脸上毫无失落之感的大叔在笑声中穿插道,“而等你到了该学骑射的年纪,或者等你从军入伍,这些东西就变得很普通啦。”
“不过要记得不要拉空弓啊,”站起身后,大叔伸手按了按白舒的肩膀,“这对弓来说是一种损害,在战场上你手中的兵器就是你的伙伴,如果想要和伙伴相处的长久,还是需要用心好好爱护的。”
白舒看着远处地面上散落的那些尚未完成的木箭,不置可否:‘骑射是王孙公子加的孩子才有资格学的,而寻常人家根本用不着弓箭。所以你觉得他这个时候和我说这个,有什么意义呢?’
忽然被点名提问的系统尚未从‘我的宿主装起嫩来真恶心’的循环中□□,猛然听到提问还猛了那么一小会儿:【什么?哦,没什么意义吧,你自己说话一句话三个坑,别把别人也想象成这副模样啊。】
“大叔,”并没有对系统抱有任何指望的白舒抬起头,“你要去投军?”
被如此直白戳穿了心思的庄稼汉子愣了一愣,看着仰头看着自己,满面好奇和不解的小娃娃,或许是这样的心思在心底埋得太久了,又或许是终于找到人倾诉的喜悦。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终于忍不住将自己的心声倾诉了出来:“等你婶婶生了,我就打算去北边儿试一试。”
北?
白舒的脑子在这一瞬间划过了很多东西,但最终还是变成了疑惑不解:“为什么?”他问道,“大叔不是很期待小妹妹的到来么?”
你是那样的期待她的降生,又为何要选择离去呢?
抚摸木箭的手停了下来,没想到会被如此质问的男人,直勾勾的注视着自己手中被打磨光滑的木箭,直至耳畔传来断续的呼声,才从自己纷繁的思绪中拔出身来:“你还小,”他如此重复道,“你还小,不明白的。”
“但是我会长大,”白舒仰视着男人,“大叔要走,却不带着婶婶和弟弟妹妹一起走。若是有一天喜问起,我又要如何回答他呢?”
随着他的话,心怀忏悔的男人被在提心吊胆中终于被法官判决,悬挂风中的危时终于抵不住狂风随风滚落,男人再次叹气。
“小舒,”他说,“你这样敏锐,长大之后也不知究竟是好是坏。”没有停顿,也并没有想要得到回应,仿若只是在正文之前的随笔,“正是因为期待,正是因为我对他们的爱,所以才必须做出选择,才必须要去。”
“我想让他们有资格去学习那些五礼七艺?还是四礼六艺?”大叔茫然的挠了挠头,并不因为自己的见识短浅而感到不好意思,“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伍长也好,有身份在身,他们起码不是一个普通农夫的孩子,他们起码有资格,去接触这些东西。”
那是一个父亲,想要给予自己孩子最好一切的心:“我想要隔壁三丫头的事儿,不在我的孩儿身上再演。”他停顿,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这话过于自私,“抱歉啊小舒,你大叔我这一生,或许只有这一点儿志向了。”
“在那之前,小舒不好奇我是从何处学来的么?”淳朴的庄稼汉子脸上的笑容带着怀念,“那是我儿时的一个友人,他祖上皆是邯郸城里数一数二的木匠。”
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并未意识到这件事他之前已经讲述过了:“他对木匠并不感兴趣,一心只想着征战沙场报效国君。他的父亲无奈,又不忍祖上的手艺在他这一辈失传,便向外征收学徒,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他。”
白舒只是看着,没有出声更没有提问。
他好奇对方一个农夫如何知晓一个手艺家族在招收学徒,也好奇为何在成为学徒之后他又回来做了一介农夫。但他没有出声,因为他知道此刻大叔并不需要回应,他只是想要讲述一个过于久远,早已被时间埋没的故事罢了。
“在我成为学徒的第四年,秦国欲吞食我赵国疆土,将军便向大王谏言征兵于民间,以做布防,他便借着这个机会去了。”说到这里,庄稼汉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而剩下的话他不说,白舒也已经能够猜到了。
廉颇与白起僵持三年,最终却因为年轻气盛的赵王中了秦君的反间计,赵军临战换将以赵括换取廉颇,却不想如此正中秦君下怀,白起暗中替代王龁一举大破赵军,截断粮道,俘虏近四十万赵军,并于长平杀埋。
史称——长平之战。
“那时战局越发紧迫,我年轻,一心想着与他一般报效国君,便借着探望之名趁着师傅不注意,偷溜到了前军。”
什么?
“却没想战争没赶上,却赶上了被围困的那些日子。”
还有后文?
许是白舒的表情太过于惊异,庄稼汉子原本沉痛的神态被他逗乐了,原本沉重的声音中沾染上了几分轻快:“我那时年纪小,还不认识你婶婶,连婆娘都没想过哩。”他讲木箭放回箭筒,又顺势捡起了放在一旁尚未完工的木枝。
“也是因为年纪小,又不是正规军,他们屠杀赵军的时候,便把我放过了。”大叔背对着白舒,又低着头,白舒很难看到他的神情。只是听他的语气,除却追忆之外,更多的还是恐惧和敬畏。
【放他走了?】系统惊呼出了声,【为什么??】
‘是为了威吓。’白舒倒是理解这个举措,‘也许是因为心软,也许是因为触景生情,也许是因为给赵国传信,又或许只是单纯的示威。’可能性有很多,没有身处那个环境做出这个决策,没人能说清究竟是为什么。
庄稼汉子说到这里,又反复弯腰再起身,将散落在地上未装雕羽的箭都放回到手中的箭筒中后,才继续说了下去:“我与剩下那些侥幸被放走的少年们一起回到邯郸,才知这不过是秦国计划的一环。”
他们,带回了赵军败于秦军的消息。
他们带回的是四十万赵军亡于长平的噩耗……
“我或许从来不该从那个战场回来,我或许从来就不应该步入那个战场,不,我或许从来都不应该认识他们。”男人背对着白舒,声音哀恸。
——他们带回的是秦深深刻印于赵国骨血中的梦魇啊!
那是他多少次梦回,都会在深夜满身大汗的被惊醒,躺回却又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噩梦啊:“小舒,”那庄稼汉子声音哽咽,“当我从将军那里出来,想要去找师傅的时候,才得知因为家中独子身亡,我又多日没有消息,师娘无法承受这样的噩耗,当日便去了。”
将军?他在说谁?
“至于师傅……”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白舒却知道那定然不是个好消息。或许是去了秦,为自己的孩子与半子报仇,又或者更为极端的借着自己祖上皆是木匠的世承,前往赵国王宫做了更为偏激的事情。
无论如何,那一定是个以悲伤结局的故事。
“这一代的,我们这一代的赵人,对那个杀神,对秦的士兵,对秦国……”
‘白起放走他们,只是为了给赵国的下一代一个震慑,也是为了传递一个消息罢了。’白舒并非是赵人,更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远超这个时代的野望,他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见识,让他无法对这种感情感同身受。
于他来说,这个天下从来都只有一个名字。
‘难怪这七国斗到最后,却被一个牵马的吃到了肚子里。’白舒看着几近而立之年的男人,‘这样的决心,这样几代人不懈努力积累下来的东西,甚至背负骂名也要做的事情,嬴政不过是最后那个站在累累白骨之上称皇的那个人。’
这个名字,不是赵,不是秦,甚至不是汉或者唐。
【我不懂。】系统本着不懂就问的态度,想要询问人类对于历史和眼前庄稼汉子的感慨究竟从何而来。
为何比起北方匈奴羌人,明明南方的战事更为猛烈。若是想要拼一拼,为何比起只有冬日的防御,连年征战的地方更有前途,却不往?为何空有一门手艺却不以此谋生,固执的去做一个普通的种地农夫?
那诸多为什么,那诸多的疑问,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个答案:“……已是刻在骨子里的梦魇了啊。”随着大叔哽咽的声音,他说出了自己内心深藏多年的恐惧和胆怯,也揭露了幸存者对战争的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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