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霁提着包,里头装着些他在剧组里要用到的东西。日落之后总算有了点凉意,积攒了一下午的灼热之气正慢慢消散,远远的咸风吹了过来,海潮声在长长的防波堤后面起伏。他刚一走出来就看见宋尘敏捷地从斜坡上滑了过去,于是唐霁上前去专门堵在他的必经之路上,两人刚好碰到一起。
宋尘笑呵呵地把帽子摘下来甩了甩,越过唐霁看了看他身后,问:“你完事了没有?”
“我杀青了。刚才就在拍最后一场戏,拍了十几次终于给过了。”唐霁说,他把包垮在肩上,“你呢?你在这儿干什么,滑板小子?”
“嘿,老兄,你忘了我们昨天怎么说的了?我专程来探班的,在外面喂了这么久的蚊子,晚饭也没吃,就等着你出来!”宋尘说,他高兴地点着脑袋,把滑板抽上来拿在手里,两人边说边走。
唐霖抬手扣住宋尘的后脑勺,使劲儿揉了揉,挎着包往临时搭建的水泥预制板围墙走去。宋尘有一个柠檬黄的帆布包,挂在围墙角落的杂物棚里,他钻进去取了出来。帆布包瘪瘪的,林城伸手进去掏摸了一阵,找出一瓶冰镇过的啤酒扔给唐霁:“你让我带的啤酒,都温了,怪你半天不出来。”
啤酒罐子还是湿漉漉、凉飕飕的,唐霁把啤酒瓶抛上抛下玩了一会儿,又递了回去:“留着,等会儿咱们到防波堤上去吹风,到时候再拿出来喝。”
宋尘把包斜挎在肩上,没去拿啤酒,一脚踩上滑板溜了出去,回头顺着风喊了声:“你自个儿背着!啤酒太重了,会把我甩出去的。”
喊完话后他就戴好帽子、拉上口罩飞也似的消失在门口了。唐霁反手将啤酒罐丢进背包里,把自行车推出来,一脚跨了上去。他骑车的姿势就像运动员,不过他今天稍微了放松了些,灵巧地穿过拍摄基地里横七竖八的摄像仪器,彻底离开了这地方。长脖子的吊机正甩着它的臂膀在空中画圆圈,航拍用的直升机则在头顶盘旋个不停。
出了拍摄基地,远离拥挤、烦躁的人群和浑浊的室内空气,外面的夜色是那么清新!在默默无声的微风中弥漫着山谷里青苔的潮湿气味,令人心旷神怡,笼罩着每个海岛都会有的那种透明的寂静,景致也美不胜收。他们在一座群岛上拍摄外景,四面环海,小小的岛屿星罗棋布,一条长龙似的跨海大桥连接着大陆。
唐霁出去之后就没见着宋尘的身影了,这个小家伙早早地溜着滑板离开,这时也许正在某条街道上驰骋。唐霁没去找他,他知道宋尘过会儿就突然冒出来了。唐霁停在路口等红灯,顺便给宋尘发了一条消息,不管宋尘收不收得到,但总会看见的。唐霁骑着车从紧挨着田野的一条公路骑到繁华地带去,那儿灯光璀璨、繁星点点,夜幕像蓝色的丝绒,覆盖着一种温情脉脉的东西。
宋尘在拍摄基地附近的公园里撒野了一通,吸引了一群围观他的滑板表演的路人。正当人们围观得起劲时,他滑入花坛另一边飞快地消失了,人群只得兴致怏怏地散去。宋尘掏出手机看了眼,看到了唐霁发给他的消息,他高高兴兴地从公园里出去,一路快活着往灯火灿烂的繁华街区过去了。
一辆收废物垃圾的车从路上开了过去,这会儿它应该准备收工了。路灯的头插进香樟树枝繁叶茂的树冠里,人行道和马路上皆是斑驳的树影。这一片是老城区,这些树的年龄和这座城市一样大。唐霁抄着裤兜站在买雪糕的柜子前面,低头在柜子里花花绿绿的包装上看来看去。忽然左边屁股被人打了一下,唐霁抬起头,没看到人,接着右肩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
“小把戏。”唐霁说。
“小把戏也让你中招了。”宋尘架着滑板说,眯起眼睛来,“谁叫你拍戏的时候动不动就揍我?”
“那是拍戏,小东西,剧本就这样写的。”
宋尘咧着嘴笑,脸上出了一层汗,他抬手擦掉了。宋尘的头发全都捋到了脑后去,脑袋上多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发夹,一朵橡胶做的小花俏生生地立在上头,一路颤一路抖。唐霁抬手去碰了碰那朵花,看它东倒西歪站不稳脚,笑道:“哪儿来的发夹?”
“公园里买的,买来夹头发,太热了,而且头发挡住我视线。”宋尘故意晃了晃脑袋,头上那朵花立刻摇得更厉害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唐霁屈起手指弹了弹那弹性十足的橡胶花,然后才心满意足地看向装满雪糕的冰柜,掐着宋尘的脖子把他压下来:“想吃冰棍吗?”
“吃,绿舌头,给爷整一根。”宋尘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眼疾手快地拉开柜门拿了一根绿舌头出来,“我每次出来必买美国提子和绿舌头,好吃不贵,买到就是赚到。”
他兴致勃勃地说着那些冰棍的优缺点,不带喘气地一一点评了一遍。唐霁付了钱,宋尘一听说他居然没有吃过这种绿色的雪糕,惊讶地瞪着他看了会儿,然后撕开包装把冰棍凑到他嘴巴跟前去,怂恿到:“尝尝,快点儿,我不允许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不知道绿舌头的美妙之处!”
唐霁仿佛是志在必得地笑了一下,看着他说:“你介意我咬一口吗?”
“拜托,老兄,我有什么可以介意的。搞快点,都喂到你嘴巴里了。”
宋尘看他总算咬了一口后马上握紧拳头给自己打了个气,唐霁沉思了一会儿,点头说好,宋尘这才欢欢喜喜地舔起冰棍来。他在唐霁咬过的地方反复舔来舔去,直把那儿舔得光滑、透明了才放过它。此时虽然已是夜晚,但夏天的热度并不会轻易散去,房屋簇立的街道上一丝风也没有,过路的摩托车和汽车掀起一阵闷人的气流。空中散发着尘土的味道,让人喘不过气来。
“你今年几岁了?”唐霁一边咬着甜筒上的奶油一边问,瞥过眼去看看宋尘头上的那朵七色小花,他越看越觉得精妙,心里头好似有了种新鲜感。
“十九。”
“嗯,跟角色一个年龄。玩滑板多少年了?”
“九年了吧,我从十岁开始玩这个了,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四年级,男孩子们就兴玩这个。”宋尘抿掉嘴唇上的汁液,望着弯弯曲曲的街道笑起来,“我是滑得最漂亮的那个。”
他得意地扬起头颅,步履轻盈地走在砖石砌就的人行道上。腰上的彩色绦带编成了麻花,穿过亮闪闪的环扣,拉紧了,那绦带便随着他的动作飘动。宋尘时走时跳,偶尔放下滑板溜一段路,在前头某个路口等着唐霁跟上来。唐霁推着自行车,甜筒的香草奶油甜得发腻,但当他花点心思细细回味的时候,却觉得这甜味并不单是来自于奶油。
唐霁再慢慢地骑行了一段路,宋尘踩着滑板跟在他后面,道旁架设的电灯和广告牌接二连三地从夜色中闪过。最后电灯和广告牌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清凉的风从工厂的厂房后面吹送过来。在这黑沉沉的地方,虫声静谧可闻,那么孤独、那么遥远,一豆灯火远在天涯之外。
宋尘吃完了果冻似的冰棍,把棍子衔在嘴里,衔了一路,把木头的味道都尝遍了,这会儿才终于丢到了垃圾桶里去。唐霁把自行车停在石墩旁,宋尘听见夜风在晒得焦枯的落叶丛里簌簌作响,紧接着又慌慌张张地从夹竹桃树林中跑过,似乎在黑森森的林子里迷了路。
“我们这是去哪儿?”宋尘问道,夜色正浓,而他的双眼却灼灼放光。
唐霁俯下身望着他,看到了他眼中古怪的兴致勃发的眼神。唐霖愣住了一两秒,在那一两秒里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幸福在向自己袭来。唐霁笑了笑,说:“到防波堤上去,看夜海!”
他们拐上一条石梯,迎着越来越潮湿、凉爽的风走上高处,来到高高的堤坝上方。风在这儿起了变化,变得更加不着边际、惶惶然,乱风围着人们舞旋,宋尘的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宋尘对着远处黑沉沉、低声怒吼着的海洋呼喝了一声,然后抬手去整理头上的发夹,重新别好,扭着脖子晃晃会动的小花。
海滩不是细软的沙滩,而是铺满了粗糙砾石的泥石滩,一丛丛碧绿的蒿草在石缝间长得正欢。石滩上有不少夜里出来赶海的人,此时刚经历过一场大潮汛,海水一退千里,又快又远,滩上留下了不少了贝类、甲壳类,还有各型各色的水母。赶海的人提着手电筒沿着泥滩逡巡,黑魆魆的滩上时而闪过大而模糊的圈圈光影。
一丛硕大无朋的建筑伫立在防波堤中段,钢架结构的外壳透露出里面燃起的簇簇灯光。它高峙于水泥浇筑的台基上,朝海中伸出一条臂膀来,连接着远处的港口,照明灯好似漂浮在半空中。这是船舶集团——三星重工的工厂所在地,大型浮起式起重机耸立在波浪翻涌的海面上,一艘巨轮初具雏形,正等着上甲板。在夜晚掩映下,这些巨物如同沉睡的怪兽。
“吃桃子吗?”唐霁问道,“坝上有很多卖桃子的,现在正在桃子鲜卖的好时候。”
宋尘眼睛都不眨一下,点头答应。他比唐霁还快地赶到卖桃子的摊位前,蹲下来仔细端详着那些桃子的品相。果然是鲜卖的好时候,隔着远远的距离都能闻到成熟桃子的香气,一闻便知其汁水饱满、甜味充足。宋尘吃软桃,唐霁就买了两个最好的,一人各自分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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