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宋临从门里走出来,他换上了和普通执行员一样的制服,现在,他可能再也不需要镶着黑白双翼的帽子了。季垚刚抽完了一根烟,散开半空中流连的烟气,示意季宋临跟他上去。
“执行部的新部长是谁?”季宋临在季垚身后问,他们穿过走廊,晚饭后的人正从餐室中出来,见到季垚都停步行礼。风变大了,季宋临听到外面呜咽的海风,预示着将会有一场风暴要来临。
季垚没有回头,他插着衣兜走在前面,永远目光平静,永远目视前方:“唐霖。你很不想听到这个名字吧?但事实就是这样。刚接到消息,唐霖从副部长升职为部长,成了时间局二把手了。怎么样,这可真是个大新闻,以后我的所有申请和报告,都要送到他面前过目了。”
“唐霖是鹿狼门下,唐家家主。虽然他一直躺在我的黑名单里,但我现在已经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曾经被龙牙咬过,手背上留着筷子长一条疤。”
“龙牙?”
“是的,当年我们一起杀龙王,他被龙牙伤到了,”季宋临说,他跟着季垚走下一截楼梯,“留下了疤痕。现在应该还在吧?我不知道了,这得要问问你。”
季垚回头看了他一眼:“疤痕还在,你放心。看来你把一些事情记得很清楚,原来我还以为你只记得符阳夏呢。龙王长什么样子?描述一下。”
“噢,这可不好描述,这太为难我了。不过它的样子确实跟九龙壁上的九头龙很像,于是我们就称之为‘龙王’。你可以自己想象,有些东西光靠嘴巴说是词不达意的。”
经过一条狭窄的连通走廊,尽头处镶着一块蓝色的玻璃,光射/进来之后被分割成无数个平面,在两边的墙壁上倒映出天空的脸庞。季垚很喜欢这条走廊,因为在这里可以感受到晦暗和光明的交界。当他迎着那块玻璃走去的时候,就像走入空旷之处,走到上帝的裙摆下,走进银河的中心,看清楚每一粒灰尘的样貌,听疾风在层叠的细雨里喘息。
季宋临的休息舱就在蓝色玻璃的旁边,季垚刷开门禁,更改识别码后录入了季宋临的指纹和声纹,再把钥匙递给他。季宋临站在舱里看了一会儿,季垚站在门边说:“从此你不用再缩在潜艇里度日了,我们会为你提供物资和住所。基地里的一切只要权限允许,你都可以使用,我的医疗队会定期来给你做全身体检。但也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并熟悉我们的规矩。”
“我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一间称得上‘房屋’的屋子了。”季宋临说,他走出来,站在玻璃下。这块玻璃横亘在基地的了望台和二层甲板之间,季宋临站在那里,背着光,只剩下一个侧影。在他的头顶,天幕包着一汪水,倾斜而圆润,丝状的薄云正哄闹着被灰蒙蒙的霾气驱赶开。疾风从远处弧形的冰山顶端袭来,山顶泛着冷冰冰、湿漉漉的光,太阳大概已经意兴阑珊了。
季垚帮他带上门,然后上锁,说:“即使在射电望远镜旁边的天文站里,你也没睡在屋子里过吗?”
“从来没有。我一般会在夏天的时候上岸,因为冬天的天气状况一向不好。冬天是大地休养的时刻,我不愿意去打扰它。夏天的时候,日光强烈,暑气蒸人,我让卡尔伯打开制冷系统,就能在天文台里待三天。傍晚,等太阳落山之后,还有很长一段有霞光的时间,我支起凉台,躺在上面听艾米纳姆的专辑,一直到蛩声夜响。我会一直在露天的凉台上过夜,直到我再次回到潜艇里去。”
“听起来你过着田园牧歌一般的生活。你知道吗?你把我们绝大部分人想过的生活都给过掉了。”
季垚说,他走在季宋临前面,两人一同擦着玻璃走到另一边去,光滑的地板像是冰面,倒映出他们的被拉长的影子。窗户忽地震动一下,风声穿过封锁门传到季垚耳中,当他扭头看外面时,大团的雪花混杂着疾风从面前席卷过去,淅沥而凄冷的北极的暴风雪,马上就要降临在基地上空了。
季宋临捏着自己的小指指根,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细数上面的纹路,说:“这生活听起来美妙,但也很孤独。尤其开始想念某个人的时候,这种孤独尤为更甚,简直能把人逼疯。”
“你在想念谁?”
季宋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当季垚回头看他时,季宋临只是抬起眼睛朝他笑笑,额头和眼尾的皱纹昭示着他经历过许多难捱的时光。季宋临把自己的眉毛和鬓角都修理整齐,胡须刮得很干净,下颚线凌厉、棱角分明。他永远都穿戴得得体有致,就算是待在禁闭室里,他也保持着衬衫的整洁和熨帖。仿佛随时都能穿上西装出席婚礼现场,或者随时都能坐下来,与老友畅谈。
“你把自己收拾得这么干净,是在等着什么人来见你吗?”季垚问,他露出笑意,把自己的头发撩到脑后,帽子则取下来扣在手肘上。
“是的,虽然我不确定等的那个人会不会回来,但我总得以最好的姿态迎接他。也许他明天就回来,也许他再也不回来了。如果有一天他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你视野里,那时候你就该庆幸,你穿了最好的衣服,梳了最整齐的头发,长了最俊俏的脸,仿佛一直以来的等待,仅仅只是过了一个上午而已。”
“包括我吗?”
季宋临笑了,说:“你是其中之一。”
风小了点,但雪变大了。天几乎是在一瞬间就阴下来,原先那些含水的天空、湛蓝的海水,此时都变成了灰色。海鸥结三伴四地降落在基地甲板上,在背风地找食,远远地传来熊吼声。
两个执行员冒着风雪在甲板上收旗,他们身上很快结起了霜花,但仍然小心地把旗帜叠成三角形后装进盒子里,送到了总控台去。星河放倒旗杆,免得它在风暴中受损,季垚看到旗杆底座上已经覆盖上了一层薄雪。封锁门外亮起警示灯,气象台接连着发布了几道红色预警,星河在广播中提醒人们封锁门即将关闭。
外部巡逻的执行员在接到通知后进入基地内,了望台上的燃着疏疏几盏灯,望远镜已经合拢了,星河打开了电子侦察和监控。季垚看着风暴越来越临近,他此时的心情比任何一个执行员都更加忧虑,但他努力想让自己轻松起来,只得低下头揉了揉眼睛,问:“你有什么等待的经验吗?怎样才能让自己不在等待中失去希望?”
“没什么经验可言,我只不过是比别人更惜命,更不想死。我想回家,所以我一直在寻找回家的办法,环游海洋、探测深空,都是耗时的工作。当我们怀揣着对某个美好时刻的向往,然后心无旁骛地投入到伟大的事业中去,就会发现时间竟如此之快,俯仰之间,就过了一千年。”
说完之后季宋临停顿了一会儿,又问:“你在等谁吗?”
季垚同样没有回答他。季宋临没有多问,他只是淡淡地笑笑,拂去衣袖上的灰尘,走进一扇敞开的门里。季垚在心里考量季宋临说的一番话,他那时候还想不太明白。不过等他四十多岁的某个晚上,夜深人静,窗外传来夜莺的啼叫,他独自躺着关了灯的屋里,无所事事的时候想起了从前,他才突然明白了二十年前季宋临这些话的意义。
朱旻撑在道恩旁边和他一起对着对面屏幕上投影出来的幻灯片指指点点,实验室的门突然响了,季垚走进来,跟在他后面的是季宋临。朱旻站起身,道恩也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季宋临身上。
“指挥官。”朱旻打了个招呼,他把身上的外套脱掉了,露出白褂子里面的花毛衣,看起来喜气洋洋,“来的正好,道恩医生有了一项新成就,他正打算要告诉你。”
道恩拍拍朱旻的手臂,让他嘴巴不要那么快。季垚闻言笑起来,他与道恩握了手——自从符衷撤离了之后,季垚忽然对道恩没那么抵触了。
“是什么样的成就?能在这时候听到这样的好消息,道恩医生,你一定是给我们带来好运的那一个。”
道恩理好鬓发,笑着把眼镜取下来,抽出一份钉好的文件纸递给季垚,说:“计算出了一个新数据,有了这个数据就能建立方程。还定位到了一小段特殊的DNA,这段DNA可能与神经症的发生源头有关,除此之外,我还能进一步研究遗传学相关的内容。指挥官,我太高兴了,我觉得自己被上帝眷顾......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一边在笑,笑着笑着忽然哭起来,忙抬手去擦。朱旻扶着他肩膀,道恩的眼眶到鬓角都变成了水汪汪的红色,一缕金发垂下来,贴在颊边,漂亮得烟火俱绝。
“这是好事啊,道恩,这是好事,你为什么要哭?你看,新领域已经向你打开,你将会作为第一个开拓者,被人永久铭记。你还年轻,前程似锦,未来一片光明。不要哭,亲爱的,不哭。”
朱旻一直都叫道恩“亲爱的”,以前是出于礼貌,后来叫习惯了,大概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往往脱口而出。道恩扣着朱旻的手指,吸了吸鼻子,用帕子擦掉眼泪,泛红的蓝眼睛嵌在眼窝里,被水光一润,连季垚都忍不住惊异这个男孩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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