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衷。”
李重岩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就像他无法理解符阳夏一样,他也无法理解季垚这一声叹息中究竟包含了什么样的情感。他只觉得有些熟悉,就像曾经在哪里听到过,悠悠的,从心上碾过了。
接线员告诉他指挥官现在不方便通话,就断开了联系。李重岩抬头看了看天空,他看到模糊的飞鸟的影子,扑棱着翅膀,从这座楼顶飞到另一座楼顶。他戴好围巾,走下台阶。
春天已经来了,天还是很冷,毕竟从赤道到玉门关,是很长的一段距离。散会之后楼前的走廊里行人三两,NASA的高级官员正在与基地负责人交流,李重岩没有过去,他有点头晕。
扶着额头走出大门,冷风从他颊畔拂过,雪化了,广场上湿漉漉的,清雪车正在工作。李重岩咳嗽起来,胸腔和腹部一阵酸痛,助理过来扶他,打开车门让他坐进去。
外面有人走到窗旁,礼貌地敲了敲玻璃,李重岩降下车窗后看到一位年轻的女士,胸前别着NASA和北京时间局两块徽章。她身上穿的不是西装,而是作战服,手臂上缝着中国国旗标志。
“局长要走了吗?”女士旁边走过一个中年男人,是美国人,“本想与您多交流几句,李局长在会场上发言语惊四座,令人佩服。”
“噢,有吗?”李重岩淡淡地笑笑,伸出手与美国人握手算是见礼,“平常罢了,我只是说出了事实,而我们都得接受事实。”
美国人没有说话,看见李重岩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女士身上,侧身比划了一下,说:“你们派来的留学生,确实是难得的人才,让我对人类的未来又充满了希望。”
“岳俊祁。”穿黑色作战服的女士伸出手,简短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她是个利索的人,从她的衣装和头发就能看出来。
李重岩和女士握手,他一直坐在车内,大衣裹着里面的西服,梳理得整齐得体的白头发让他看起来有些冷淡。李重岩叠着腿,目光拉长又缩短,最后点点头:“我们应该充满希望。”
最后他们告别,李重岩升上窗户,车子离开广场,在湿漉漉的地上留下几道辄痕。李重岩一直亮着手机,他翻看联系人,点开符阳夏的头像,停留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拨通。
他又开始咳嗽,头疼得厉害,前面的助理几次回头看他,眼神忧虑:“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不,就是着凉了而已,你知道,春天容易感冒。”李重岩说,他把手机放回衣兜,扣紧大衣的领口,“吃点药就好了。”
“您最近经常出入医院,真的没有什么事吗?”
李重岩把帕子放下,瞥见一丝红色的血迹,他不动声色地叠好,搭起双手,看着外面飞速消失的街景,说:“只是做一些常规检查,毕竟经常待在实验室里,辐射太强。”
助理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看看后视镜,李重岩坐在窗边,还是那个一如既往的姿态,侧着头,皱纹里镶着灰色的微光,黑色的大衣让他看起来严峻又冷清。
回到郊外的常年闲置的别墅后,李重岩没有工作,他让助理帮他审阅了部分文件,然后走上二楼自己的房间,他想休息一会儿。进门之后电子管家自动为他弹出屏幕,开始播放新闻。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李重岩就曾在这间房中一边与朋友谈笑,一边了解天下的时局。书桌上放着几本旧日记,还有海涅的诗集,几个南宋时的青瓷碗摆在书柜旁,墙壁上挂着充满后现代风格的画作。高矮不一的相框错落摆放,多是一些合影,上面的人都穿着军装,头上斜斜戴着帽子。照片的颜色淡化了,下面写着小小的日期,墨水笔写的,有种哀愁的年代感。
“1977年6月,第一次见到符阳夏。”
“1983年1月,符阳夏和季宋临。”
“2001年12月,簪缨侯爷去世。”
“2008年10月,在西藏冈仁波齐。”
“2009年3月,和符阳夏一同前往西伯利亚埃文自治区,通古斯河畔。”
“2009年7月,贝加尔湖基地,飞行考试前夕。”
“2011年11月,回家。”
“2017年,反恐战争,和儿子最后一张合影。”
“2018年,她的葬礼。”
......
他脱掉大衣挂在椅子背后,然后在床上躺下。许久不曾工作的供暖系统让房间温暖起来,如柴火噼啪在燃烧。新闻仍在继续,他在这单调而有规律的声音中睡去,窗外下起了小雨。
*
符阳夏把笔放下,敲着笔头,一边在通电话。他看着窗外新开的花,薄薄的雾气飘过院墙上的雕塑,连语气都变得温和起来:“今天准备回国吗?那晚上就能到了。”
澳大利亚,墨尔本国际机场。符家夫人坐在前往机场的车上,她穿着白色双绉的长裤,灰绿色斜纹绸上衣外披着颜色稍深的长袖外套,头上的宽檐帽子是灰调的姜黄色的,与手腕上的镯子相得益彰。
她看看车窗外倾斜的天空,云很少,空气却很浑浊。在蛛网上方,隐隐约约能看出空天母舰的底部结构,像是另一个星球。城市里灯火通明,武装直升机在空中巡游,大街上停满警车,到处都是警戒线,游行队伍正举着牌子声势浩大地穿行在城中,牌子上写着“WAR”。
夫人看着路旁飞速后退的灯柱,敲了敲手指,回电话:“城里不太平。早上刚来过一次游行,被警察打散了,现在又开始了。我想早点回国,国内比较安全。”
符阳夏没有说话,夫人又问了一句:“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空洞跟失控了一样,我活了这么多年,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老符,你是管这个的,你应该知道原因。”
“嗯,是出了一点问题,不过是小问题,我们可以对付。”符阳夏笑笑,语气听起来很轻松,他重新捏起笔,挪到文件纸下方的签名处,“也许明天就解决了,就像符衷小时候的梦一样。”
夫人笑起来,牵动了脸上的皱纹,细瘦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说:“你还是没跟我说实话。”
符阳夏轻轻地笑出声,像是午间小叙,看起来和乐安宁。他抿抿唇,转动了两下笔,玩笑般地说起:“也许是空洞打算要把地球撞毁了,正在准备热身运动呢,我们就要完蛋了。”
说完他们都笑起来,符阳夏叹息了一声,一边笑一边揉着自己的额头,挑了挑眉毛,没有说什么。有很多可怕的真相,就这样在云淡风轻的玩笑中说出了口,就像怀着愉快的心情谈论悲伤的往事,所有的悲伤都烟消云散了。夫人以为他是在说笑,她了解自己的丈夫,符阳夏在她面前总是很有幽默感。
“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跟孩子一样说谎,我说你该怎么办才好。”夫人笑着责怪,车子转了一个弯,通往机场内部,“今早接到消息,新西兰岛已经完全沉没了,难民都在往澳大利亚过来。前两天堪培拉火车站遭到恐怖袭击,政府为此大伤脑筋。”
“早点回家吧,国内暂时安全。我们会尽量争取和平方式解决这次空洞危机的,不能再打仗了,人类不应该落得如此地步。”
“噢,天哪,我不过是出来度个假,怎么会变成这样。儿子呢?符衷最近怎么样?你有在跟他联系吗?新闻上关于‘回溯’计划的报道都很少了。”
符阳夏的视线一直在笔尖打转,看起来神游天外,不知归处。外面传来鸟鸣,也许是黄莺,从故宫里面飞出来的,带着王朝的繁荣和兴盛。他把一切都往美好的方向讲:“他很好。”
“当然,我儿子不会出事的,毕竟他那么优秀,还有一个很优秀的教官。我记得他的教官叫什么来着?好像姓季......季什么啊,我忘记了......”
“季垚。”符阳夏告诉她,这个名字冰块般在舌尖打了一个转,然后像水一样落进肚子里。
“噢,我想起来了。我只见过他一次,确实一位出彩的年轻人,我很放心地就把儿子交给他了。”
夫人的车子停住,她走下车,闻到空气中淡淡的烟味,保镖围在她周围。姜黄色的帽子压在夫人的发髻上,耳朵下的珍珠摇晃着,不知道是这珍珠增添了她的美丽,还是她让这对珍珠更加熠熠生辉。
“我到机场了,等会儿就登机,今晚我就能到北京。你安心工作吧,不用管我,我知道你最近有的忙。”
符阳夏最后在文件纸上签下了名字,这是他思量了很久之后的结果:“我回家等你。很久没见了,应该看看。过段时间我又要带部队出任务,再见面要等大半年。”
“你总是这么忙碌。”夫人说,她提着白色的皮包,穿过一条铺着古典的墨绿色地毯的通道,凉飕飕的香水味和热烘烘的硝烟味混合在一起,组成岌岌可危的前奏,“好吧,我们家里见。老头子。”
“家里见。”符阳夏微微地笑,他没有立刻挂断电话,他总是让夫人先挂,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夫人等了很久对面也没有断开,她走到私人飞机起落的专属接待厅中,看看手机上仍然显示着在通话中。夫人眯起眼睛笑,皱纹也变得年轻了,她知道符阳夏的小把戏。她掂了两下手机,按下挂断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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