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风暴不适合作战,敌人也会权衡,季垚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把额头放在手背上,把胸腔里浑浊的气体逼出来。山火仍在继续,黑沉的天穹下弥漫着橘红色的光芒,林中的野生动物全都在往安全地带奔逃,西北方有一条大河,火烧不过去,河里密密麻麻都是迁徙的动物群。季垚甚至听到久违的狼嚎,在他因为失血而引起的模糊意识中回荡,他以为自己在家乡。
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家乡,而家乡只存在于已经远去的岁月和梦中。他在那声狼嚎里想起很多事情,想起赤塔的猎场,想起符衷用手捂暖他冻僵的脸,而他也在这虚幻的温暖中昏昏睡去。
迷蒙时听见身边细细簌簌的响声,然后旁边出现了一个毛茸茸的物事,那不软不硬的毛一直在裸露的皮肤上甩来甩去。季垚睁开眼睛,视野中只能看到一片火红的颜色,不知道是山火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他抬起手指,却没力气挪动手臂,大雨冲刷在他身上和脸上,流下的污血蒙住了他的双眼。因地震而断裂的树枝砸下来把他的身体盖住,像是在保护谁湿透的灵魂。
那是一只狐狸,季垚在昏厥前的一秒判断出来。狐狸后半身拖着血,后腿轧断了,骨头都露在外面。它不知道用这副残破的身躯奔波了多久,才来到这处高地,来到季垚身边。
他们都在逃命,季垚是,狐狸也是。砸落的树枝压住了狐狸,狐狸发出痛苦的嘶叫声,它趴倒身体,两只前腿不停地挣扎抽搐。季垚把手放在狐狸的头上,拇指动了动,摸了摸它的耳朵。
符衷曾说他很像狐狸,季垚想,确实很像,尤其是跟眼前这只狐狸。他们很像。
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狐狸张着嘴,露出尖牙,琥珀色的眼睛瞪着赐予它苦难的天空,湿漉漉的,像是要滴出眼泪来。他们被枝叶盖住,听闻暴雨倾盆,在大地上响过的每一种声音,都是庄生曾说过的天籁。
*
黑暗中传来几声狗吠,大地震已经接踵而来,符衷感觉到脚下悬空的栈道摇摇欲坠。钎在石板下的钢筋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头顶的滚石流星一般抛射出去,然后被黑暗吞没。
空气温度在飙升,符衷瞟了一眼手上的温度计,已经上升了十五度,还有继续上升的趋势。深渊里的浓雾越来越成为遮挡视线的障碍物,夜视仪能见度低于一百米,符衷根本无法判断前路。
所幸前方时常有狗吠,才让他有了方向感,转了几个弯过后他就摸清了脉络,每逢转弯的时候狼狗就会狂吠几声,然后停下来等待他们。滚烫的蒸汽腾跃上来,盖住头盔,不容易清除。
“为什么温度越来越高?!”山花的吼声在身后传来,让符衷能确定他的位置,“还有这些雾是怎么回事?”
“蒸汽,这些是水蒸汽!应该是地下突然升温,把地下河的水蒸发了。”符衷回答,他猛地侧身贴附在石壁上,面前一块巨石擦着他的鞋尖掠过,把栈道砸出了一个缺口,瞬间往旁边歪斜。
钢筋发出断裂的脆响,下方的钢筋网往下凹陷,符衷控制不住地打滑,他拔出镐子敲进石缝,才让自己免于坠崖。整个身体几乎悬空,脚下只能踩住栈道的边缘,符衷向下看了一眼,他看不到深渊的尽头。头灯的光晕照不深远,白茫茫的雾气像猛兽的眼睛,一下把他们包裹住,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山花往下滑落了一段距离,他用手抓住岩石,特制的手套有吸附力,但岩石已经被蒸汽浸透,全是水珠,尽管抓住了还是打滑。山花换了手,脚蹬住旁边稍高的岩石,到身后去够镐子。
“魏山华!”符衷喊山花的名字,慢慢挪动身体往侧面移过去。他极小心地踩住石块,在几乎垂直的石壁上移动。时间局做过攀岩训练,季垚给他们附加的条件比现在更恶劣。
大地剧烈地震颤了一下,这次震动的幅度比之前都要厉害,甚至有点不太正常,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翻动,把整个地壳都拱了起来。这次震颤让山花背后的镐子突然突然脱手,飞速掉进深渊中。山花扯着喉咙吼了一声,他紧紧攀附住岩石,手臂上的肌肉爆出来,几乎要把衣服撑破,头盔上全是灼热的水蒸汽。
符衷目睹了山花的险境,他抬头看看顶上的石壁,举着手电照射那些岩石,飞快地在脑中计算最佳路径。他把手电咬在嘴里,解开缠在腰上的钢丝绳一头绑在镐子上,另一头绑在唐刀上。
他脱离手镐,徒手在崖壁上攀登,用唐刀充当镐子。唐刀薄薄的刀身不知用了什么金属,性能甚至比镐子还要优越,能够很好地契合石缝,增加稳定性。
远远地传来狗吠,叫声焦虑而着急,像是遇到了麻烦。符衷心里稍微放松些,至少那只狼狗现在还活着。他加快动作,挪到山花边上,取下唐刀后丢给他。山花伸手准确地接住,立刻将其钉进石缝中。
符衷靠自身的力量攀附在石壁上,他要等山花用唐刀走过来,然后才能一同回到镐子那里去——那是相对安全的场所。
“是把好刀。”山花说,他喘了两口气,和符衷碰拳,然后借助唐刀移动。符衷淡淡地应了一声,微微笑了笑,别过头没有多说。他想起了季垚。
但季垚不在这里,他在地面上,在很远的地方。符衷不知道地面遭遇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季垚在哪里。他脑中嗡嗡作响,疼痛欲裂,忽闹忽静得像有结婚队伍在他脑海中吹打。
他害怕自己会忘记什么,他曾经答应了季垚不能把他忘记。肖卓铭跟他说过,脑震荡后遗症没完全消除,记忆可能会受到影响,出战一定要注意保护后脑,不然出了事谁都麻烦。
山花拉紧腰上的绳子,和符衷并排在死亡的边缘逃命,脚下的一段栈道胡乱摇晃了几下,连着底下的钢筋支架一块儿甩下去,挂在那里像一条风干的腊肉。
符衷抓住了镐子,但是栈道又垮塌了不少,比刚才后移了几米,跨不过去,必须得借力弹跳才行。符衷看看脚下,没有着力点,石壁上的裂缝越来越大,迟早会崩塌。大地震的高潮正在逼近,不知道这场陆地之间的决斗何时能停止。他们此时真正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
蒸汽弥漫在深渊中,几乎已经充斥了整个地下空间。符衷闻到硫磺味,如果说刚才还是淡淡的,那现在就是刺鼻了。硫磺味从下方飘上来,还有不少灰沙,被吹起来,然后散开。
符衷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剧烈收缩,他回头朝着山花吼道:“火山!我们现在就在火山附近,下面是岩浆在运动!即将喷发!魏首长,你踩着我的背,跳过去,然后在对面拉住我!”
“不!太危险了!”山花紧张地看了眼下面,除了雾气其余一无所有,“我们可以用镐子固定,然后慢慢过去,就像刚才一样,很完美。”
山花的吼声突然被更大的声响淹没,他们猛地晃动了一下,唐刀差点滑出。紧接着一道一人宽的巨大裂缝从上而下贯穿了整块石壁,隐约有向两边分离的趋势。
眼看就要跟着滚石去了深渊被岩浆灼烧成灰,符衷用尽力气朝裂缝另一边的山花命令道:“0010,现在立刻起跳,在对面接应我!只有你有足够的力量能拉住我!现在!立刻执行!”
灰沙冲上来,在两人中间翻腾,山花盯着符衷的眼睛,看到他眼中的果断和决绝。符衷挥手打开这些尘土,绑紧腰上和镐子上的绳子,俯身向下抓住尚未断裂的钢筋,以一种及其扭曲的姿态形成人肉踏板,足以让山花有足够的借力点弹跳到对面。
栈道还在继续垮塌,眼看就要越来越远,石壁即将要崩裂。山花没时间再犹豫,他咬住下嘴唇,拉紧绳子稍退后一些,然后猛地松手,大步沿着石壁跨过,后脚蹬在符衷背上,极速起跳。
超强的身体素质和肌肉爆发力能让他飞跃很长一段距离后正好落在前方暂时稳定的栈道上,山花落地之后向前滚倒,腰上的绳子飞速拉长。他伸手用力把唐刀插进旁边的石头里,只剩刀柄在外面,滑出一段距离后停下,衣服被擦烂,皮被蹭掉了一层,血肉模糊。
地层再次拱动,下方的岩浆在翻涌,随时都有喷发的可能。石壁的裂缝越来越大,分离趋势也更加明显,简直像一座山要倒下来。符衷被山花踩中脊柱,原本就断裂的肋骨扎进了肺里。
“符衷!”山花倒地之后迅速爬起,向后仰着身子,绷紧绳索,“别管镐子了,快松手,我把你拉过来!快!我们可以的!”
山花重复喊着话,声音带着血,嘶哑但是并不羸弱。就像他这个人,刚强勇武,像头熊,力拔山兮气盖世。他蓝色的眼睛与众不同,在此时仍烨烨地闪光。
符衷还是把镐子抽出来插进背上,全身多处骨折让他根本直不起身子,连抬手都困难。肺泡破裂了,他喘不上气,胸腔痛得像是要逼着他自杀。他捂住心口,走了两步,看着对面朝他喊话的山花,一晃神,好像是季垚的脸。心脏跳动得快了一些,仿佛当年初见,春波尚绿,惊鸿照影。
脑中混混沌沌的,一会儿是熙攘的人群,一会儿是暴雨。莫斯科城变成一个符号,悬于记忆之中,偶尔能窥见克里姆林宫的塔尖。季垚说他看过无数次塔尖,唯独没有和符衷一起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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