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季母一直在找的人,他刚上车时路过季母旁边,未曾停留,然后凭空消失在车厢中。季母一直以为他是唐霁,却不曾想,竟是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季母见过唐霁,唐霁的眉毛很淡,天生有股凶气,那种气息即使惊鸿一瞥也是是过目不忘的。唐霁入狱那天全城通告,自己儿子遭那么大罪,全都是拜他所赐。面前这个叠着腿看书的年轻人,身上不见奇特之处,除了一只皮箱显得有些神秘,他周身透出来的气质,彰显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
年轻人抬头看见季母站在旁边,忙合上书起身让位。薄薄的书页啪一声合上,季母瞥了一眼,封面画着黑白插画,有种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旧感,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看这种老书,就像冬天穿凉拖一样不合时宜。
季母拢着衣服下摆在里间的座位上坐下,面前不知何时摆上了新倒的热水,乘务员最后一次从车厢中走过,年轻人顺手替季母要了一杯。
“夫人,很抱歉没有经过您的同意就坐在这里,不知您是否方便?”男人说话也有种老旧感,他称呼季母为夫人,语气也客气,像电影中的绅士。
季母觉得有些违和,与年龄严重不符的气质和言语,还有无边的寂静、黑暗的窗外以及纷飞的大雪,让她恍然觉得自己穿越到了半个世纪,那时自己尚且年轻。
“不,挺好的,你坐吧,不碍事。”季母双手搭着皮包,斜靠在软椅上看被灯光照亮的几片雪花。
男人喝了一口水,把书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礼貌地介绍自己:“我姓季,坐这趟火车去加格达奇,您叫我小季就好。”
季母听他姓季,扭头把目光转向他,男子伸出手,虽然这个举动在这种萍水相逢的时刻显得格格不入,季母还是配合地与他握手。外面雪下得大了一些,季母的余光扫过桌上那本书,黑白封面上用竖行的瘦金体写著书名“斯拉夫神话”。
忽地一个寒战,季母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她的目光从书封上移开,紧接着皱起了眉头。她从一开始就觉得这本书怎么这么眼熟,就像自己在很多年前亲眼见过,还亲自捧在手心里看过。
“夫人您怎么了?坐火车不舒服么?天晚了,您可以休息一下。”男子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一下子冲击在季母的脑海中,那些封存多年的记忆骤雨一般倾盆而下。
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那个自称小季的年轻男子,男子含着温和的笑意,毛呢大衣上的排扣在灯下闪闪发光,他的面容忽然与记忆中的一张人脸重合,但又不完全相像。
那张记忆中的人脸,就是失踪的十年的季宋临——她的丈夫,季垚的父亲。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发了会呆,你知道,旅途寂寞,更何况是这种下大雪的天气。”季母语气缅怀地说话,她的缅怀只对着逝去的年华展现。
小季捂着热水杯,看乘务员派送完最后一趟吃食,推着小车轱辘辘从旁边走过,车厢里所有人都睡着了,除了他们两个。
几乎是鬼使神差一般,季母的注意忽然被《斯拉夫神话》吸引过去,她指指桌上的书,笑道:“我可以看看你的书吗?”
小季没有拒绝,他很有礼貌地把书递到季母手中,季母垂首翻开书页,每一页都印着插画,版画形式,那些神话中的怪物显得面目狰狞。翻到最后,尾页下方印着一串小字,对着灯光仔细查看,末尾一行写着“1990年第一次印刷”。
1990,距离现在刚好三十年,也就是空洞第一次出现的那一年,季母忽然觉得手脚冰凉,就像半夜做梦,梦醒了浑身冷汗,黑暗掐住了喉咙,呼气没了进气。
她抬头看四周,灯灭了几盏,整节车厢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睡着了,或趴或倚,巨大的牛津布包塞在座位底下,有的人面前还有热的咖啡,正袅袅冒着白雾。
季母笑着还回书,说:“你怎么还在看三十年前的书,都成老古董了。”
小季却显得疑惑:“夫人,这是今年最新印刷的书,您怎么说是三十年前的?1960年国内还没人翻译外国的神话呢。”
一语刺中了季母的神经,像一根针扎进骨髓里,疯狂往里钻,刚才这个男人说什么?今年最新印刷的书?今年是多少年?季母忽然忘记了年份,她打开皮包翻出手机,屏幕亮了,却显示接收不到信号,顶上显示着此时此刻的时间,1990年1月22日,23:42。
1990年1月22日,也就是三十年前的今天,也是在这个时候,她第一次遇见了季宋临。同样的火车,同样的大雪,同样漫长的黑夜,同样的一本书。
火车不停歇的向前飞驰,窗外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浓重的黑暗,微弱的灯光透出去,只能看清飘落的雪花,风估计很大,雪毛子被扯得上下翻滚。
像是被利爪掐住了喉咙,那种冰凉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季母恐觉自己是否身在真实的梦境中,梦中又回到三十年前,那趟开往大兴安岭的火车车厢上。
所有的场景,所有的对话,都是当年旧事的重现。
“现在是1990年?”季母问,她坐直了身子,看杯中的水随着车身晃动。
小季点头,季母低头看自己的手,那双手原本布满干燥的皱纹,现在却是年轻模样。她猛然扭头看身边男人的脸,眉眼很像很像,但季母认定这不是季宋临,这是梦境中唯一出错的地方。
如果真的穿越到了过去,那身边就该坐着年轻的季宋临,自己的丈夫,季母是一辈子都不会认错的,那种刻在骨头上的记忆,是如何也磨灭不了的。
有人在捣鬼,这个人擅长催眠,他催眠了车上所有的人,窃取了季母的记忆,重现出三十年前的场景。季母稳住心神,这个人是谁?是否身处梦境之中?
咖啡还热着,车厢里弥漫着烟叶和苦甜的香气,完完全全就是老火车上常有的味道。女人抱着孩子歪头打瞌睡,男人重重地打鼾。
季母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从衣兜里拔出手枪,哗啦一声枪栓拉上,枪口顶在了面前男人的眉心。
“你是谁?”季母冷冷地出声,她已年过半百,头发已花白,但眼中的凌厉和拿枪时稳当熟练的手法,让她重新焕发出年轻的光彩。
小季没有躲避,他紧紧盯着季母的眼睛,保持那个叠腿的姿势,脸上竟慢慢浮上笑意。车厢晃动一下,杯子倒了,水泼到地上,玻璃杯发出刺耳的响声,四分五裂。
玻璃碎裂的响声中,“小季”的唇角带着阴阴的微笑,神色忽然变得像插画中的怪物一样狰狞:“白夫人,看来这个梦境还是没能困住你。”
轰一声枪响,子弹出膛,打进“小季”的额头,那一瞬间季母看到对面窗户上自己的倒影,分明就是二十一岁时的自己。
枪声骤然结束,玻璃的最后一片碎渣也落地了,车厢中炸开一阵气流,季母猛地从座位上惊醒,周围人声嗡嗡,还是那节车厢,女人轻轻哄孩子入睡,男人坐在一旁听电话。
看看旁边,座位仍空着;看看桌上,一杯热水早已凉透;看看手机,时间是2021年1月22日,23:42。
季母松了一口气,枪还在口袋里安稳地躺着,窗外的大雪没有停歇的意思,火车正在过隧道。刚才的梦无比真实,真实得就像时间真的倒流了一样,甚至手心还有被枪震痛的感觉。
环视四周,没有穿毛呢大衣的年轻男子,但季母没有掉以轻心。她擦掉额头的冷汗,看看手机,刚才季垚给她打了电话,这一点倒是实实在在的。
快半夜了,困意全无。季母看着屏幕上季垚的名字,攥紧了手机,偏头看模糊的大山轮廓,长久地沉默。
季垚刚说了一个字,母亲就挂断了电话,虽然他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毕竟之前任何一次都是这样。掐灭了手机,季垚没有说话,显得有些落寞,靠在符衷肩上盯着墙上的屏幕出神。
符衷给他放了电影,季垚随口说了一个名字,符衷给他放,是十年前的老片子了,季垚歪着头看。
“岳母没有接电话?”符衷很快改了口,这个辈分自然不能乱。
季垚抬手挠他的头发,一只手轻轻拍身上的被褥,说:“我才喊了一声,她就挂断了,估计是不想听到我的声音吧,不过没事,我早就习惯了。”
他说是习惯了,其实刚才落寞的一瞬符衷还是看在眼里,他知道首长就是嘴硬心软,心这么软一个人,怎么会堂而皇之地就习惯了这种坚冰似的隔阂。
符衷绕着季垚的头发,低头亲亲他的头顶,把声音放轻:“你和母亲是因为什么才闹得这么僵?有什么坎过不去呢?”
电影开始放映打斗场面,老片子比不得新片子的特效,连音效都渗出一种久远的年代感。季垚把手塞进被子里取暖,淡声道:“自从我父亲失踪之后,我母亲跟我的关系就渐渐差了,她非常反对我加入EDGA,为此吵过很多次。后来我还是进去了,从那时候开始母亲就没让我进过家门,也没有通信来往。”
他淡然地说起往事,往事性质不同,语气没有说想念符衷时那么缱绻婉转。他对什么都显得不甚在意,仿佛就是家常的小事,明天就会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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