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就像受尽了地狱的折磨一样尖叫。然后他也会咆哮,变得歇斯底里。
每一次他都必须做点什么来平息这种癫狂。折磨别人,或者折磨自己。他常年戴着手套,手臂上都是自残留下的割伤。还吞过碎玻璃,在食道上留下了一道两英寸长的割伤。痛苦——不管是谁的——能浇灭愤怒,给他轰鸣的脑子带来片刻的安宁,抚慰他狂暴的灵魂。
然后他就会从极端的愤怒中醒过来。烧焦的大脑吱吱作响地冒着烟,破碎的灵魂沉重地从高空坠落,勉强拼凑成一个悲伤的人形。
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给自己的脑袋来一颗枪子,将他和那只魔鬼一起杀死。他相信这将会是他的结局。但不是现在。
因为他还没找到费尔南。
那个可以过他最后一关的费尔南。
尚恩为伊凡诺选的惩罚是“噩梦”。他本来想让伊凡诺自己选择惩罚,但伊凡诺压根不理他。打了也没用。
伊凡诺不畏惧疼痛,但那不是真的。每个人都会害怕,有些人只是更强硬,善于掩饰。
对于尚恩这样的医学研究者而言,他有办法剥下伪装,让人不得不怕。这就是“噩梦”——一套医疗仪器的名字。
尚恩在做记忆存储的研究时,曾重点研究过杏仁体的作用。人脑中这颗杏仁核状的区域存储着人的情绪记忆。每一件让你产生情绪的事都被存储在杏仁体里,当你经历新的事时,杏仁体总会拿它们与过去的经历做对比,如果发现任何相似点,你的身体就会产生相关的情绪。
解释杏仁体作用的最经典的案例是,被蛇咬过的人,在看到细长绳索时也会害怕。大脑的理智部分识别出那不是蛇,但杏仁体找到了“细长”这一相似点,使身体自动做出“恐惧”的防御行为。
“噩梦”正是利用了杏仁体的这一特点。
“噩梦”的研发一开始是因为费尔南的一些小幻想。那时人们还不知道刺激杏仁体能不能起到“放大情绪”的作用。比如,本来看到一只蜘蛛,你只该有一分害怕,但刺激了杏仁体后,你的害怕可能被人为地无限放大,你会害怕到无法动弹,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当然,费尔南的小幻想与恐惧心无关。事实上,他只是想试试通过刺激杏仁体,能不能在做`爱的时候放大快感。或者仅仅通过抚摸,就能得到高`潮一般的快感。初衷就是这么简单。
后来费尔南不在了,尚恩还是坚持把这套仪器做出来了。他证实了人的情绪是可以被人为放大的,可以带来所谓的生理性恐惧或生理性的快感。与意志力无关,直接作用于大脑。本来是给费尔南的礼物,现在违背了它的初衷,变成了一套折磨人的工具。
伊凡诺被绑在一张病床上,脸上的表情是费尔南从未有过的,那样的阴沉,黑暗,强硬。是那种以牙还牙,从不原谅的恶徒。即使是在费尔南的脸上,这样的表情都显得他没那么漂亮了。脱去了自带的柔光,而向周围的空气散发着阴暗的气息。
尚恩专注地摆弄着仪器,对游戏对象的情绪丝毫不介意。他很快做好了设定,医疗机器人收到指令,从柜子里取出了一管荧光蓝色的药水,把它推入了伊凡诺的静脉里,是一管纳米机器人。
“没有疼痛,”尚恩用温柔的声音说,“我们说好只有噩梦的。所以放心。放轻松,我不会伤害你。”
伊凡诺冷漠地盯着天花板,一眼都没有看他。
病床开始滑动,将伊凡诺推入了一只圆筒形的医疗舱里。在医疗舱闭合的最后一秒,他听到尚恩笑起来:“欢迎进入噩梦的世界。”
伊凡诺躺在那个压抑狭小的圆筒形空间里。四肢一动不能动。突然,医疗舱里的灯光灭去,整个舱里陷入一片漆黑。伊凡诺的眼前亮起了一块方形的光斑,频闪着,似乎有什么图案,但一直在动,看不清。伊凡诺眯着眼,盯着那块光斑看着。心中很轻蔑,不认为一个精神病能给他带来什么噩梦。
在伊凡诺盯着光斑看的几十秒内,数千张图片已经在他眼中闪过。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看清,但他的潜意识不这么认为。这些图片包括了人世间的各种痛苦与折磨,就算伊凡诺不想,当这些恐惧与他自身经历有关时,他的大脑的防御机制就会自动做出相应的反馈,抵御可能到来的痛苦。
这些反馈会被他血液中的纳米机器人捕捉到,并传输进计算库,通过数次筛选后,仪器很快就会准确地找出这个人曾遭受过什么痛苦,对症下药地给予他最精准的刺激。
最后,当画面的闪动变慢,画面变清晰的时候,它们终于引起了伊凡诺的警觉。
那是各种风格的老男人的图片,有些西装革履,有些邋遢肮脏,夹杂着一些虐待,强`暴的图片,有些图片引起了伊凡诺的强烈厌恶。图片中时不时出现一些试探性的字样,“父亲”“叔叔”“邻居”“性侵”“恋童”“惩罚”……
不过几秒钟,图片描述就变得越来越贴近伊凡诺的记忆。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捏紧了,身体靠后,进入了防御状态。
他不知道这仪器是怎么做到的,但那切实地冒犯了他。有什么擅自潜入了他的脑子,硬生生地撕开他强硬的伪装,露出了那早已腐烂积灰的阴暗角落。他以为早就摆脱的龌龊过去,现在正被血淋淋地被挖出来,扔在他的面前。冒着鲜热的腥臭味,恶心得让人想吐。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恨不得将这台机器砸碎。
他的头脑在无法抑制地回放那些镜头。那些他曾经历过的,噩梦一样的夜晚。
他突然感觉到脑袋嗡地一声,有那么一会儿浑身的毛孔都收缩,血液冰冻,手脚像死人一样冷。他被一股恐惧摄住了。
他又变回了那个无助的男孩。年幼,弱小,以为身边的世界就是整个世界。
他被常年囚禁在自己的家里。那座又大又豪华的房子,被无数人羡慕。
人们说家是温暖而安全的归属。但对年幼的伊凡诺来说从来都不是。对那时候的他来说,家是整个世界,也是地狱。
在这里,那个男人可以对他为所欲为。那个男人总是随便找个理由,放歪了一只盘子,或者走路发出了脚步声打扰他工作,就恶狠狠地惩罚他。他没有反抗能力,没有人保护他,甚至没有人关心他。
他没有任何同龄的朋友,唯一能接触到的人是家庭教师,或宴会上的生意人们。那些人都是父亲的朋友,对他的遭遇视而不见。并告诉他他理应听父亲的话,说所有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
那天是深夜。他看见他自己趴在床底下。他知道床底下藏着什么,一只小玻璃罐,里面养着几只小瓢虫。
那时候他七岁,从没见过玩具。父亲认为玩具是愚蠢的消遣。
这些漂亮的小瓢虫是他仅有的朋友。它们总是可爱地爬来爬去,有时还会飞。他每天都从晚饭里偷一点菜叶藏在手心,然后带给他的朋友们。在半夜,趁父亲睡着的时候,他会借着终端的照明钻进床底。
他想象床底有一个森林,通往另一个世界。这样的想象让他幸福。他抱着小瓶子,与那些小生灵说话,相信着总有一天他的朋友们会带他离开这里,远离所有的痛苦。
但是那天父亲并没有睡着。他似乎半夜接到了什么坏消息,喝了点酒,然后一脚踢开了伊凡诺的房门。
伊凡诺吓得差点摔碎了瓶子。他从床底快速钻出来,赤着脚畏畏缩缩地站在那里,小声说:“父亲……”
那个人太高大了,在门口形成一大片阴影,是永远无法战胜的神。
“你在干什么?”那个男人走进来,严厉地质问他。他的脸像铁一样冰冷,目光像刺刀一样锐利。
七岁的伊凡诺颤抖着说:“我……不小心滚下了床。”
“床底下有什么?”那个男人走到他的面前,带来可怕的压迫感。
孩子在父亲的声音里听到了愤怒。他抬眼看着那个高大的人,害怕到极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的朋友。他鼓起勇气说:“什么也没有,父亲。”窘迫地试图用细小的双腿挡住床底。
父亲一巴掌把他扇到了地上,掀起床盖,找到了那只玻璃瓶。
“不!不要!”伊凡诺扑上去,竟然想争夺那只玻璃瓶,“这是我捡到的,是我捡到的……求你!”
父亲无情地俯视他,冷声说:“我该说过,你对我不允许有任何隐瞒。这是你应得的教训。”推开他,砸碎了那只玻璃瓶。少年尖叫着抱着他的腿求他不要杀死它们,但被一脚踢到了一边。父亲当着他的面,用鞋底把那几只色彩斑斓的瓢虫挨个碾死了,就像碾一个烟头一般不需要思考。甚至还抬眼看着他的反应,仿佛十分喜欢,非常享受。
昆虫被踩碎的细小声音残忍至极,幼小的孩子怔怔地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那场景。那个世界的门消失了,森林不见了。他将永远留在这里,不可能再有出路了。
父亲勒令他跪在那堆碎玻璃上,接受“惩罚”。
一个孩子需要太多的勇气来对抗这不败的神话。而当时只有七岁的孩子所能感受的一切只有恐惧和没有止境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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