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朗恢复人形再看手机, 上面代表蒋悦的坐标已经消失。
就像当初赵衍初消失的时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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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像世界。
夫诸和双生九尾狐落了地,镜像世界一片死寂,投影的数量剧减,无处不萧条。
双胞胎中的弟弟已经骇得说不出话,他在夫诸的手下尝到死亡的味道,那简直比最开始在镜像世界被欺凌的滋味还恐怖得多。他六神无主地跟着自己的兄长, 如果不是因为哥哥在, 他本来不会那么害怕。
在镜像世界濒死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感觉, 因为这里的生命甚至称不上生命,本来就是不值钱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那么害怕离开哥哥, 他根本就不害怕去死, 但是见到哥哥的第一秒他就变得娇气了。
森意识到弟弟的状态很反常——很难不反常, 现在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投靠烛阴,一开始就是绝路, 他心里很清楚。当弟弟靠在他身边时,他本可以更坦然地回应他,但是森的脑海里都是血腥的结局。
蒋悦已化了人形,森却突然停下,望向他,蒋悦也停下——现在无论九尾狐要做什么,蒋悦都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他的弟弟也呆呆望着他,森走近了,道:“见烛阴之前,我要和他待一会。”
蒋悦默不作声,森不是一种打商量的语气,彼此都破罐子破摔了,他继续道:“你已经下定决心去见烛阴了?”
蒋悦点点头,森的一只前腿跪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我恳求你——”
弟弟见哥哥跪了下来,他竟然在求那只夫诸!
他的哥哥……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高傲,连他的感情都很少有回应,竟然要跪下来求别人。
森低着头,九尾狐的体型很大,尾巴像盛开的花朵,他朝面前的人低下头,道:“我们不得已信任了烛阴,如果你现在离开,我和弟弟不会再受烛阴所用,也永远不踏入真实世界。”
“我的弟弟……”
他还没有说完,只听见一声尖利的叫声,巨大的九尾狐扑过来,将蒋悦扑倒在地,他的前脚踏在蒋悦的胸口上,道:
“不要求他!不要求任何人!”
森脸色巨变,厉声道:“你在干什么?!放开他!”
九尾狐弓着背,他尖利的獠牙几乎抵着蒋悦的喉咙,回身望着他的哥哥,用一种极失望的语气道:“哥,你怎么可以求他呢?”
“我宁愿死……你也不可以求任何人,你知道吗?”
他的嘴里尝到血的味道,他看见哥哥脸上那极度恐惧的表情,他第一次在哥哥脸上看见那样的表情。
但九尾狐的獠牙刺进蒋悦的脖颈时,蒋悦是没有什么痛感的。他的手轻轻握住九尾狐踏在他胸口的前爪,双生九尾狐在大声争吵,无非是要不要把他杀掉的问题。
蒋悦感觉累极了,如果九尾狐要在这里杀死他也是好的——反正只要他一死,所有事情都会恢复原状。就像打碎的瓷器聚拢贴合,飞出去的子弹退回枪膛,所有最不可逆的东西都会倒带回来,这多划算,是不是?
唯一的,小小的遗憾就是,他曾经多么坚信当赵衍初决定留在镜像世界时与他道别,那绝不会是他们之间的结局。现在蒋悦反倒觉得,如果他么之间,只是单纯那样的结局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去见那条小小的青龙,所有的痛苦都会离赵衍初非常遥远,他会有最恣意的人生,他会是世界上最意气风发的龙,可以心无旁骛地起飞,乘风归去很多次。
幸而这错误是可以修正的,蒋悦心想。
如果可以最后再见他一面就好了,九尾狐尖利的獠牙已深入皮肉,森扑过来,将他的弟弟狠狠撞出去,蒋悦仰倒在地上,血顺着白色的皮肤淌下去,镜像世界短暂的黑夜降临了,夜幕就像巨大的舞台幕布收拢了天地,蒋悦咳了几下,眼睛望着夜空。
他突然睁大了眼睛,在远远的高空中,一条青色的龙缓缓驶过。他离地上的蒋悦实在太远了,就像他小时候在地上凝望天空中的夜行航班,蒋悦会追着看那不断闪烁的信号灯。镜像世界的夜空是没有星星的,青龙在他眼里比星星还明亮,他就像一缕飞行的银河,远远地掠了过去。
蒋悦的眼睛追随着那闪耀的银河,从天空的这边去向那一边。
他的心落了下来,从缥缈的虚空落到温暖的长河之中。
蒋悦缓缓闭上眼睛,他的身体燃起小小的火簇。
森又惊又怕地按住弟弟,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确认蒋悦是否还有活的机会,弟弟被他按着,骤然化作人形,用手环住他的脖子,把身体都埋进哥哥圣洁的毛发里。
“哥哥。”他小小声叫道。
森从来没有这么无措,他转头去看蒋悦,蒋悦脖子上被九尾狐咬出的伤口汩汩流血,在地上已经聚了一小滩。弟弟又疯又病地嘻嘻笑道:
“哥哥,你看我呀。”
他将森的头转回来,看着哥哥狐型的异瞳,他们有相同的红色眼睛,弟弟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品一样,越看越欢喜。森也化作人形,一脸绝望地任由他抱着,弟弟松开他,迷恋地摸摸他的脸,又重新把哥哥抱住,道:
“哥哥,有什么好哭的呢?”
森的泪水已经一颗一颗地落下,落到弟弟的脖子上,顺着他的衣领滑到里面,弟弟第一次瞧见哥哥哭,这样的哥哥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弟弟环紧他,道:“哥哥,不要哭。”
他的指尖燃起小小的火焰,他将这火焰藏在哥哥身后看不见的地方,道:“不要哭,我希望哥哥时时刻刻都漂亮。”
他用没有燃烧的手指去擦哥哥的眼泪,但是他怎么擦也止不住哥哥的泪水。
哥哥愣愣地抱着燃烧的弟弟,他的火焰一点温度也没有,弟弟引以为豪的脸被鲜艳的火焰簇拥着,有种妖冶的美丽,他的眼睛弯弯的,露出十分纯真的笑容,朝他说了句话。
然而他的声带已经发不出声音,森静止地看着他开合的唇形,直至它湮没在火焰之中。
此时此刻,镜像世界远处绵延的山脉燃起火焰,青龙低头一看,隐藏在暗处的投影纷纷跑了出来,他们无一不在燃烧,仅有的枯树,贫瘠的大地,甚至连同天空,都开始燃烧。
青龙金色的眼睛映着这失控的大火,镜像世界犹如燃烧的画卷一样正在化为灰烬。
赵衍初不得不落在一处山上,他无法再维持龙形,化作人形跪了下去,他望着眼前的弥天大火,心脏像裂开一样疼,一种强烈又浩瀚的剥离感将他侵蚀,他狠狠抓住地上的一批泥土,细碎有尖锐的石子割裂了他的手掌,赵衍初感到一丝真实的疼痛,然而这疼痛也以极快的速度稀释消失了。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场景,大火聚成了一团明亮到刺眼的光球,整个世界都被这个光球的亮光笼罩着,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了,他的触觉和记忆像四散的拼图一样一片片消逝,赵衍初伸手想抓住什么东西,然而他什么也没有抓到。
他所有的一切都熔化在那团巨大的光球之中。
他的意识骤然收束成细细的一条,在浓稠的黑暗中跌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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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城,夏季。
赵衍初下了车,手里拿着电话,站在马路对面的霍一朝他挥了挥手,赵衍初敷衍地朝他摇了摇手指,一边过马路一边朝电话里道:
“赵总,咱能别操这么多心了成吗?你有这闲工夫和我妈出去度个蜜月多好。”
电话里他爸苦口婆心地劝他回覃城分局报道,旁边老婆还时不时暴躁地插话,最后实在听不过,把电话抢了过去,道:
“赵衍初,我警告你!别以为上了大学翅膀就硬了老娘就管不了你了,不去报道你档案怎么调?!你要造反吗?!”
赵衍初默默把电话拿得离手机远了一点,过了一会儿才拿回来,不情不愿道:“行了行了,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和霍一照了个面,霍一一见他的黑脸,笑嘻嘻道:“你妈又催你去局里啊。”
赵衍初一提这茬就烦,站在太阳底下一脸烦躁,他和霍一都是高个子,学校里报道的新生来来往往,两个人站在人堆里都非常显眼。赵衍初有些心神不宁的,眼睛在人群中找来找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学校门口对面公交车到站,又涌下来一群人,全都是从车站坐到大学城的学生。霍一在外面等了赵衍初许久,已经热得不行了,满头大汗道:
“哥,咱能别搁这杵着么,这也太热了。”
覃城的夏天的确很热,赵衍初也感觉这灼热逼人,他的眼睛穿过拥挤的人群,看着对面公交车陆陆续续下来人,有个人吃力地拖着行李下去,公交车关上了车门,缓缓向前驶去,留下那个人站在车站前,他背对着赵衍初,一只手谨慎地护住自己的行李,另一只手拿着电话,左顾右盼地朝里头说话。
赵衍初的视线落在他身后,没有尾巴。
霍一正想回身去小卖部买点冷饮,一转身发现赵衍初已经窜了出去,他“哎”了一下,眼见着赵衍初疯了一样逆着人流奔到马路对面去。
“干嘛呢。”霍一小声嘀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