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银子了,我要弟弟。”扶岚沮丧地说,“银子买不到弟弟。”
心底有某一处被牵动,吃了蜜枣似的,甜丝丝。能有他哥这句话,他剖一百次胸也使得。戚隐摸了摸扶岚的发顶,放柔声音低语,“哥,你瞧着,我的心可漂亮了。等会儿你找找,看里头有没有你。”
扶岚没怎么听懂,微微睁大眼睛,“里面……有我么?”
戚隐笑道:“全是你。”
他握住匕首,往胸中一送,鲜血喷涌而出,一团朦胧的银光从戚隐的胸腑中颤巍巍地飘出。周遭的空气登时冷了许多,仿佛一瞬间进入了朔雪寒冬。花木上结了薄薄的一层霜,众人不自觉打起了寒战。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盯着那颗小小的冷冷的心脏,拳头大小的光亮,晶莹洁白。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心,无论凡人妖魔,心脏皆鲜血淋漓,经脉贲张,狰狞恐怖。可这颗心不染鲜血,不沾尘埃,仿佛是远离尘世的星子,霜雪凝就,光华流转。大家忍不住窒住了声息,眼也不眨地凝望那颗霜雪般的心脏,看着它静悄悄地悬在风中。
虞临仙狂喜地朝它伸出手,白鹿心悠悠向他飞过去,落入他瘤节骨突的手掌间。虞临仙大笑着道:“太好了,老夫今日便要白日飞升,成就大道!炼丹……老夫要炼丹!”虞临仙眼一瞥,直勾勾望住戚隐,“你的心给老夫炼了丹,横竖是不能活命了。不如干脆把你的血肉也交出来,充作老夫丹炉的薪柴!”
说完,他五指成爪,正要吸取戚隐的血肉。经脉忽然剧痛无比,手指开始凝出冰霜,霜花沿着手掌向上攀延,顷刻间布满整条手臂。手臂被冻得没了知觉,浑身上下都冷飕飕冒着寒气儿。身体开始结冰,经脉也被冻住,灵力凝滞,一点一点封冻。虞临仙大惊失色,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没人理他,戚隐抱着手臂,冷冰冰瞧着他。
他惶然四望,连蛇尾的黑鳞都冰冻了起来。他意识到症结在手中的霜雪神心,可他舍不得放手,这样璀璨的心脏,无边的灵力,无上的道法,都在这颗心里面!
这可是神的心脏啊……
蓦然间,一把刀从他的胸前伸出,浊黑的血流沿着刀槽淅淅滴滴往下淌。他疯狂的思绪戛然而止,慢吞吞地转过头,望见扶岚静若寒潭的双眸。扶岚将刀抽出,再次挥斩,这一刀尤其快,刀尖划出月牙般凄冷的圆弧,虞临仙捧着心的手掌被齐齐斩断,断口齐整光滑,却没有鲜血喷溅,因为他腕上的经脉已经完全被霜花冻住。
戚隐冷笑了一声,“你以为神心谁都可以拿么?连老子都被冻个半死,更何况你这等泥猪癞狗?”
“怎么会……怎么会……”虞临仙目眦欲裂,“是你算计老夫!”
“我没有算计你,虞临仙,”戚隐面无表情,“是你贪得无厌,自寻死路。”
白鹿心重新飘回戚隐的胸膛,伤口合并,结成一条细细的红线,最后消弭无踪。白鹿心脱离虞临仙的掌心,霜冻褪了下去,虞临仙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双手的疼痛,厉声嘶嚎。戚隐皱了皱眉,嫌他太吵,一脚将他踹下了悬崖,虞临仙尖叫着跌下去,不一会儿就没了声儿。
云知解了慕容雪和虞师师身上的咒,笑眯眯道:“二位,躺得可还舒服?”
慕容雪和虞师师都看愣了,半晌说不出话。
“虽然说一行人里面一定会有笨蛋,但说实话还是挺麻烦的。不知二位家财多少,好歹给我们意思意思嘛。”云知搓了搓手。
“师兄说的是,说的是!”慕容雪忙跪起来掏茄袋。刚拿出一锭金子,脚踝上忽然一紧,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住。
底下响起虞临仙恶狠狠的声音,“老夫死了,你们也别想活命!”
谁也没想到这老咬虫还能憋着最后一口气挣上来拉人,慕容雪惨叫着被捆仙绳拖着滚落悬崖,虞师师喊了声“慕容”,合身扑了上去,死死拽着慕容雪的衣袖,一块儿被拖了下去。云知离得最近,本想伸手救人,肩膀一动,一阵钻心剧痛,身子顿时麻了半边。
一切发生得太快,如兔起鹘落,稍纵即逝,一下子俩人都没了。所有人愣在当场,面前空空如也,金子也被慕容雪带着滚下去了。黑猫懒懒打了个哈欠,咂着嘴醒过来,左右一张望,登时一头雾水,“怎么了这是?咱们这是在哪儿?”
戚隐:“……”
他大爷的,合着他的心白剖了。
第133章 余哀(四)
这条深沟大堑是条地裂,像一张咧开的嘴巴子,黑洞洞的,望不清底下的眉目。丢了张灯符下去,直到朦朦的符光完全被黑暗吞没,灯符也没有到底。空空落落的黑暗从四面八方罩下来,这深不见底的裂缝像个等他们钻进去的笼子,戚隐想起白鹿神墓里那没有底的深渊。
这里的尽头是哪里?是地心深处,还是阴曹地府?
“得下去看看。”戚隐说,“老神巫说要往深处走,去一个叫幽厉地渊的地方,恐怕没有哪里比这里更深了。”他拿捆仙绳捆住腰,绳头交到扶岚手里,道,“我先下去探探路,你们在这里等我。”
“幽厉地渊,”云知搔了搔脸颊,“听起来像阴曹地府的别称。”
戚灵枢走过来,往腰上绑绳子,“戚隐,我同你一起。”
“不用,我一个人使得。”戚隐说。
戚灵枢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再次重复:“一起。”
他这眼神意味不明,戚隐愣了一下,道:“……好。”
两个人踩在峭壁上,同时急速下降。嗖嗖的热风灌在耳边,越往下,黑暗越是浓重,像化不开的墨色,戚隐有时候会以为自己瞎了。温度也在升高,这地缝里像个大锅炉,嗤嗤冒着热气儿。下面该不是岩浆吧,可极目往下望,一点儿光也没有,只有空洞的黑。
降到一半儿,离上边的人远了,戚隐开了声:“小师叔,你是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替我保守秘密。”戚灵枢低声道。
“什么秘密?”
戚灵枢抿了抿唇,“不要装傻,戚隐。”
戚隐无声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什么秘密,小师叔。你要怎么做你自己掂量,我不会干涉。当然,倘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说一声便是。”
边上的人一滞,忽然停住了。戚隐一愣,也停了下来。黑暗里静默无声,热气蒸得人脑门子疼,戚隐浑身冒汗,要溶化了似的。戚灵枢终于开了口,很低的嗓音,轻轻说道:“对不起。”
戚隐摸不着头脑,道:“不应该是道谢么?”
“师尊临终留音,切切所思,唯命我寻你归隐而已。我本当担兄长之责,顾你安康。然则一路走来,却是你处处为我留心。”戚灵枢的声音里有难掩的怆然,“你孤身弑父,剖胸换心,巫郁离窥伺你性命,人间逼你走绝路,而我竟未尝能护你一分一毫。他日九泉之下,我绝无面目面见师尊。”
这家伙,成日把一大堆无聊的事儿揽在肩上,也不怕被压死。戚隐暗暗叹了口气,摇摇头,“你能护我一时,岂能护我一世?我不是你的责任,更不想成为你的累赘。小师叔,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戚隐想起扶岚罹难那一天,他磕破了头,血流了满脸,匍匐在尘埃里像一只蝼蚁,只换来那些所谓的仙山掌门冰冷的眼神。没有人听他的哀告,没有人怜悯他的悲泣。泼天大祸从天而降的时候,谁也帮不了他。只有握住自己的刀,才能握住自己的命,才能保护他心爱的人。
他继续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戚隐了,你不用为我操心,还是想想你自己的麻烦事儿吧。”他腾出手拍了拍戚灵枢的肩膀,“虽然我说不管,但我还是想说两句。我以前总是很懦弱,考虑这个考虑那个,总是在拒绝、退缩、害怕,伤我哥的心。到后来他死在无方杀阵我才明白,命运和时间都是不等人的,如果你不说出口,或许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戚灵枢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一样,戚隐。你没有发现么,我们之中,你修巫罗秘法,我修心魔剑,扶岚本自巴山出身,不必论及。唯有云知,专一凤还剑道,未曾废离。当年仙山汲汲论道,遍数诸家后辈,谓我为师尊弟子,无方首徒,首屈一指。非也,真正的剑道天才,是你的大师兄。”
“小师叔,你太抬举他了,”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戚隐一点儿也不相信,“他成日吊儿郎当的,你不知道,当初在凤还的时候,要他练剑比撵牛还费劲儿,天天被师父罚跪。”
戚灵枢摇头道:“这便是了,我日日鸡鸣练剑,日落而息,所御剑影,尚且稍逊一筹。若不动用魔气,我之剑技,至今仍在云知之下。不论剑技,且论心道。这些日子,你我皆几经丧乱,你暂且不提,我心念不稳,自甘入魔。彼时才知,何谓人间大悲欢。然则云知七岁断臂,亲眼目睹父母惨死。若他不提,何人能看出他幼年凶衅至此?”
戚隐噎住了,小师叔说得不错,云知那小子成日嘻嘻哈哈,满嘴跑马,就算知道他小时候那些非人惨事,也总疑心是他自己编出来,故意讨姑娘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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