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答,黑猫道:“看来不在。”
就在这时,前面一具棺材忽然哐哐震了一下。黑猫吓了一跳,脊背一耸,一身毛都竖起来。
扶岚看着那具棺材,微微歪了歪头,“小隐?”
会是小隐么?黑猫瞪着溜圆的绿眼睛,“他是不是走得累了?这一宿都没歇息,前夜又被女萝拐过来,也没睡好。毕竟是凡人,体质不比咱们。呆瓜,你说他是不是在里头睡觉?”
扶岚用刀鞘戳了戳棺材,问:“小隐,你在睡觉么?”
洞穴里寂静一片,只听得见自己和黑猫咻咻的呼吸。
“如果你在的话,不要动。”扶岚刀鞘一挥,棺盖板嗖嗖地翻起来,凌空转了几个圈,掀起灰蒙蒙的落尘,然后啪地落在地上。
里面蜷了一个黑漆漆的人,扶岚一下就认出来了,是那只黑毛怪。
扶岚和黑猫都退了一步,惊讶地望着那个家伙。两只焦黑的手伸出来,撑在棺材的边缘。那手上脆而黑的东西像螺钿托盘上的大漆,一片片脱落,露出柔软的皮肤。他坐起身,整个人就像蛇类蜕皮似的,一点点从漆皮子里脱出来。他终于站起来了,缓缓地扭过头,扶岚和黑猫都惊呆了,眸子几乎缩成针尖一般细。
这个人,长得和扶岚一模一样。
“呆瓜……”黑猫喃喃道,“你们族的人都长得一样么?”
他和扶岚就像照镜子似的,眼对眼相互望着。他从棺材里踏出来,歪头瞧着扶岚,眼神里满是探究。扶岚抬起右手,他也抬起右手,两根同样修长白皙的手指点在一起。黑猫震惊地瞧着这一场面,根本无法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等等,这黑毛怪方才就像是在蜕皮,就像是在重塑皮肉。兴许是他看中了呆瓜长得俊俏,自己把自己的脸捏成了这个模样也说不定。
这么一想,感觉很有道理。黑猫扭头要告诉扶岚,却发现扶岚的背后,黯沉沉的黑暗中,亮起了无数盏鬼火般的眼睛。
“呆瓜,当心背后!”黑猫大吼。
可扶岚没有动作,他站在那里,像是凝固了,脸上罩了一层阴影。
“杀了他。”仿佛有声音从冥冥之中传来。
这个声音只有扶岚能听见,像是隐秘的絮絮低语,来自心底暗藏的深渊。
扶岚蓦然抬头,拔刀出鞘。一弧弯月刀光扫过面前,那个与扶岚一模一样的家伙从胸腔开始分为两截,鲜血泉水一般泼喇喇溅出去,断口平滑整齐。完成这一刀的人需要有极刁钻的角度和无比快的速度,那一刀恍如闪电划破天幕,一眨眼就消失。
“重申我们对你的命令,扶岚,找到戚隐,诛杀巫郁离。无论如何,护戚隐周全,即便……”
扶岚低声开口,声音与藏身在幽冥中的诸神重合。
“粉身碎骨。”
千秋大椿上,巫郁离哂笑了一声,道:“小隐,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你难道从未有过疑问,扶岚为何天生就会巫罗秘法?为何对神殿的禁忌了如指掌?”
“不是你教的么?”戚隐问。
“当然不是,早在数百年前,我就失去了对这个孩子的掌控。”巫郁离轻声道,“小隐,你可曾听说过神祇的低语?”
戚隐眸子一缩。
“看来是知道了。那么扶岚可曾对你提过,他心底的声音?”巫郁离问。
心底的声音……戚隐隐约记得,在丹炉大殿的时候,扶岚说过每当行走巴山神殿,他心底会有一个声音提醒他必须遵守的禁忌。戚隐那时只以为,这或许又是扶岚哪一段失落的记忆,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天生神人,有这样高深的能耐。难道……戚隐眸子微微颤动,这竟然是神祇的低语么?
“巫罗秘法、神殿禁忌,想必都是那些所谓的大神亲口传授,只是扶岚误将神祇的声音混淆成了他自己的声音。宗澜有没有告诉过你,神祇的低语极为玄妙,它能篡改你的意志而不被你发觉。巴山迷雾中绝大部分死掉的神仆,都以为为赴巴山赴汤蹈火是他们自己的愿望。”巫郁离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悠悠地道,“但我想除了巫罗秘法和神殿禁忌,神祇对他一定还有一条更为重要的指令。正是这条指令,让他亲近你,更让他误以为自己喜欢你。”
“指令……?”戚隐瞪大眼睛,喃喃地问。
“宗澜接到了什么样的指令,你的哥哥就接到了什么样的指令。”巫郁离略一顿,复笑道,“你已经知道了,不是么?”
戚隐当然知道,宗澜被藤蔓鬼手刺穿时那悲凉的神情还烙在他脑海里。这个老人为了摆脱神祇的支配,生生在颅骨上钻了两个洞。可这怎么可能呢?戚隐感到不可置信,他根本无法理解,扶岚陪着他,护着他,全心全意当他的小哥哥,难道都是因为神祇的低语?
“不相信?”巫郁离娓娓道来,“神祇的低语再高深玄妙,也不过是一个术法罢了,它并非十全十美。即便篡改了他人的意志,也难保有所遗漏和保留。譬如宗澜,他被低语左右,但依稀保存着些许自我。小隐,扶岚身上是否也有这样的蛛丝马迹?当他说喜欢你的时候,他身上是否有其他部分,暗示着他的真心?”
戚隐用力握了握拳,有什么东西如同电光一闪,闯进了脑海。
心跳。是心跳。扶岚从未真正为他动过心!
假的吧,这怎么可能?戚隐蓦然想起在月镜边上女萝意味深长的笑容,她那时候怎么说来着。戚隐用力想,那句话渐渐浮现脑海——
“你的小哥哥就算粉身碎骨,也会让你活下去的,不是么?”
粉身碎骨,就像宗澜一样。
“可怜的孩子,”巫郁离怜悯地道,“扶岚从来就没有什么七情六欲,你以为他喜欢你,把你当弟弟,那不过是神祇施加给他的命令和假象。爱你,护你,不过是神祇给他的指令。”
“为什么?”戚隐难以相信,“为什么是我?花这么大力气,就为了保护我这么一个废物么?”
“我也很想知道。”巫郁离笑了笑,“仔细想来也不难猜测,大约是因为你是我选中的孩子吧。他们大概认为,既然他们可以从我手中夺走扶岚,自然也可以夺走你。毕竟这天下最不愿意吾神重生的,就是那帮所谓的神祇。我这次来,其一是为了捞你,其二,便是为了证明我对扶岚的猜测。”他伸出手,屈指接住了一只翩翩的萤蝶,“现在,猜测被证实了。”
巫郁离话刚说完,身形一闪,忽然消失不见,他的背后刀光汹涌,杀气毕现。
刀光过处藤蔓尽碎,无数藤蔓鬼手抽搐痉挛着收回地底。尘埃散尽,扶岚灰头土脸地站在远处,从隧道里爬出来,枯叶灰尘沾了一身。他没有表情,拎着斩骨刀,微微有弧度的刀身像一弯冷月,在他手中泠泠闪着光。他的身后,无数双绿炯炯的眼睛灯笼般闪烁。
神说:“移天变运者,杀。颠倒生死者,杀。罪徒巫郁离,杀!”
扶岚抬起眼,孤寒的杀意在眸中一闪而过。
“杀。”
刀光席卷万千藤蔓,宛若凄清的潮水灌入椿木林。漩涡一样的光弧中,扶岚犹如一把悍戾凶刀直指上方的巫郁离。他身前的一切都被撕裂,虬结的树根,抖动的藤蔓,就连缥缈的风也不例外!刀光过处,杀气如山。他是这世上最凶狠的杀器,没有心也没有情,而握住他的主人,是诸天神祇。
“你把你的‘兄弟’杀了,孩子。”巫郁离在藤蔓上后退跳跃,游刃有余地躲避扶岚的斩击,“原想让他拦住你,看来还是欠缺点火候。”
戚隐震惊万分地看着这一幕,那些眼睛鬼魂一般紧紧跟在扶岚身后,寸步不离。戚隐觉得很累,浑身上下的力气像烟气儿一样蒸发了。这他娘的算什么?这帮劳什子神祇觉得他没爹没娘一个人孤零零挺可怜的,善心大发,帮他寻了个俊俏能打还会做饭的小哥哥,陪他玩过家家的游戏么?
他的脑袋乱糟糟的,一会儿想扶岚围着围裙蹲在灶前吭哧吭哧生火,因着他爱吃甜的喜好,扶岚现在炒个白菜都要放糖。一会儿又想扶岚御着斩骨刀带他在夜空里飞,漫天的星星漫天的风,他坐在后头抱着猫想这样的日子真好啊,真想目的地永远到不了,太阳永远不会升起,然后他们就能一直飞一直飞,飞到老飞到死。
这样好的哥哥怎么会是假的呢?他明明说他喜欢戚隐,最喜欢小隐了,哥哥永远喜欢弟弟,他总是这么说。可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只是因为神祇对他说你要保护这条流浪狗,于是他就算灰飞烟灭,也要把残破的身躯挡在它的面前。
戚隐的心很疼,像被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哥哥,这个有着秋水一样瞳子的大男孩儿,原来只是神祇手里的一枚棋。他被一个疯狂的神巫无情地创造出来,又被高天上的神祇无情地支配。他的人生是早就被写好的话本,为戚隐这个读不懂经练不好剑的小废物战斗,直到有朝一日像宗澜一样悲惨地死掉。
“很残忍对不对?”巫郁离轻飘飘地落下,像一只漆黑的蝶栖落在树梢。他的面前无数狂蟒一般的藤蔓拔地而起,扑向扶岚。萤蝶围绕着巫郁离上下扑飞,他掖手站在当中,曼声道,“这便是诸天神祇,凡灵于他们如同蝼蚁于巨象。大象要行走,又怎么会在乎脚下踩死几只蚂蚁呢?他们对众生的命运从不关照。除了我的神,我的神是天下最接近凡灵的神。他和诸神一样诞生于虚无混沌,却将耳朵贴向凡灵的嘴唇。他倾听众生的愿望,给予他们慈悲的怜悯。可诸神杀了他,毫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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