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跟她道歉,先前是我太失礼。”诺拉夸张地“切”一声,脸上的不屑深入骨髓。“把外面无聊的把戏带到圆桌会议上玩儿,也配得上大学士金徽!刚才我找老头理论,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你该从这件事上放手了。不要总想着一鸣惊人。’还振振有词说什么‘秘法是脚踏实地的学问’。气死我了,这老家伙!为了引诱我解开他的西蒙公式,无所不用其极!让他见鬼去吧!谁要管他那破公式,捡他嚼剩下的面包!秘法的精神就是揭示世界的真相,不屈不挠地揭示。告诉你,我不会罢手的,擦干净眼睛等着我颠覆秘法界的那天吧!”
诺拉脸上的肌肉因为过于用力而抖动。她不是在跟我说话,克莉斯心知肚明。她想拍拍诺拉的肩膀安慰她,做首席秘法师的养女,个中滋味没人比她更清楚。然而诺拉不喜欢身体接触,克莉斯最后只好说:“需要我的时候就叫我。”诺拉随口应了一声,望着走廊上西蒙大学士的大理石雕像,若有所思。
第47章 艾莉西娅
天气可真热, 又干又热。克莉斯抿紧干燥的嘴唇,轻踢马肚, 催马跑起来,想要快些经过这段毫无荫蔽的硬泥小路。赶路的行人存着跟她一样的心思,马夫不停吆喝,脚生长毛,巨兽般的挽马拉着装货的马车,一路小跑,扬起一大片黄褐的尘土。马车上陶罐跳动,叮叮当当,车厢两侧坐了好几个人。他们的轮廓隐在尘幕里, 隐约能看到每个人都带着包裹, 或背或抱,举着袖子掩住口鼻。
这样的马车, 沿途看到三五辆, 都是赶来洛德赛,准备发笔横财的家伙。发财意指收购远郊农户自酿的酒水, 以翻倍的价格卖到洛德赛;或者把手伸进别人的裤兜里做没本的买卖。另一样没本买卖近来也很红火,男女都学会了用自己两腿之间的玩意儿挣铜币的本事。换言之, 都是追随有钱有势的贵族老爷夫人们, 涌入洛德赛投机倒把的游民。这些人把朵尔长街的跳蚤旅馆和廉价酒吧挤得水泄不通,每天报告的人口失踪, 流血冲突不胜枚举,甚至单单人员伤亡的治安事件就有十来起。事实上,昨晚入夜之后,她亲自从朵尔街的下水道里拖出来一具尸体,面目全非, 皮肤缺了好多处,现在还停放在鸦楼的地下冰窖里,等着验明正身。
克莉斯策马跑过货车,坐在马车上的褐发女人本来掩着嘴在跟旁边的谢顶男人大声说笑,看到克莉斯一身黑色制服,笑声戛然而止,讷讷地低下头,视线垂在马车的黑陶罐上。或许是个罪犯,克莉斯多看了她几眼。女人穿一条深灰色的棉裙,长及脚踝,肩膀上打了一块方格布补丁,也许只是个胆小的农妇。
我是不是有点草木皆兵了?这几个月来,先是小公主诞辰,现在又是为了迎接满脑子幻想,莽撞糊涂的奥维利亚公主举办的比武大会,洛德赛街上的人暴增了近一倍,除了前来赴会的贵族,侍奉他们的随从、骑士,还有同等数量的佣兵和自由骑手,以及四处可见的投机商人和犯罪分子。都城警备队早已人困马乏,不得已,第三军团的特别尉队也加入到治安巡逻中。要是那些家伙真害怕这身黑衣倒方便许多,克莉斯琢磨着要不要让部下扛着军旗巡逻。隔壁是警备队的防区,虽说把潜在的犯罪赶到别人的防区这种伎俩令她不齿,但她也实在不想巡逻一整天之后,还要被抓回鸦楼开什么紧急会议。走起来路来一瘸一拐的卡里乌斯将军来回踱步,木地板响声沉闷,更憋闷的是会议室的氛围。今年气候反常,往年这时候,洛德赛总有几场倾盆大雨,这些日子以来却晴空万里。燥热熬干了年迈将军的有限耐心,所有尉队都被逼到了墙角。
后天就是比武大会,赛会结束之后治安压力应该会小一些,要恢复常态,恐怕得等到小公主的百日宴会之后。想到这些,克莉斯就开始头疼。她调转马头,抄近路从榕树公园里穿过。
靠北的白狼园其实更近,但陛下近日将它赠给了迪安家族的安柯老公爵,作为他在洛德赛游玩的临时住所。现在白狼园俨然成了安柯的私人领地,白狼雕像下竖起迪安家族的鸢盾菊花旗,安排了四轮岗哨,闲人不得入内。
老公爵的谨慎很有必要。现在洛德赛的大街小巷里塞满了贵族,平心而论,这些穿金戴银的家伙们惹出的事可不比游民少。没有多少纠纷比喝醉了的贵公子打破爵士的头更难调解的。
克莉斯勒住马,身形隐藏在朵尔神像的阴影里。街口神像历经几十年年风雨,贸易与财富之神朵尔的左胳膊也在多年前遗失。“立了新雕像也会被混混们砸坏,不如就这样缺着吧”,据说这是当年警备队长的原话。真伪已经无处可考,倒是断臂街的绰号流传下来,一直叫到今天。要想打架,去断臂街走一趟就行了,运气好真能弄断几条胳膊。在洛德赛,这是少有的对于贵族和平民同样有效的规则。
街口围了两层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出了什么事。克莉斯在人群里看到米娜的长枪,枪杆上绑着她的幸运红缎带,稍稍宽心,手扶马鞍向人圈里张望。人群正中是一名青年男子,身形矮壮,浓密的红发向后梳拢,马一样的长脸涨得通红。
“她必须道歉!你给我跪下来,立即道歉!”马脸男人指着面前的女贵族大吼。他穿着银环甲,披着蓝金条纹的长披风,却没有骑马。华丽的披风拖在身后,染了一层黄土。男人的黑皮手套和披风上都是斑斑血迹,不过以他穿着钢甲还能跳起来的精神头推测,那些不可能是他的血。
还好不是他的血。
“啊,对,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该捅死您的马,一不留神,下手太重,非常抱歉。”
与他对峙的女子二十出头年纪,穿的是时下女贵族中最流行的长袍款式。酒红的丝袍立领上绣了银色暗纹,胸口的纽扣开了好几颗,衬衣扣子也大开着,露出闪着汗水光芒的白皙脖颈。女子深深鞠躬,一弯到底,金发如瀑般垂下,一副知错就改的谦卑模样。她,艾莉西娅,谦恭?不如祈祷月亮从西边出来。克莉斯在心里翻个白眼,打算出声阻止,还是晚了一拍。
就在马脸男人眯起眼睛,被艾莉西娅胸前风光吸引的短暂瞬间,她忽然抬起头,脑袋磕上男人的下巴。克莉斯听到他的骨骼发出一声脆响,紧跟着整个人仰面倒下去,双手捂住嘴,痛苦哀嚎。鲜红的血从他手掌与脸颊的缝隙间流出来,不知是嘴唇还是舌头被咬破了。米娜见状一跺长枪,身着黑环甲的士兵们立刻将艾莉西娅围住。艾莉西娅打个响亮的酒嗝,瞪圆她那双火红的大眼睛,一脸诧异。
“哎呀?他怎么就倒了?对不起呀,对不起,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早上多喝了两杯,就两杯。”艾莉西娅摸着后脑勺嘿嘿直笑,向前走了两步,似乎要跟米娜解释,结果踉踉跄跄,到头来几乎扑倒在米娜怀里。“对不起呀,乌鸦姐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这就滚回去自罚十杯。”面对高出半个头的米娜,艾莉西娅不惜踮着脚,也硬要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左摇右晃,害得米娜也站立不稳。
“够了,都散开。”忍无可忍,克莉斯踢马走出雕像阴影,居高临下扫视围观人群。她知道自己面色不善,眼神也冷,与身上的黑钢甲正相配。一望过去,胆子小的果然面露怯意,其中包括一个正把手从前面的人裤兜里抽出来的家伙。“抓住他。”克莉斯伸出手指,米娜的长枪立即送出。枪尾穿过人群间隙,狠狠捅在小偷膝盖上。他一声惨叫,跪倒在碎石路面上。这一枪犹如狼入羊群,围观闲人哄一下四散而去,只留下两个倒在地上的倒霉鬼。艾莉西娅挂在米娜身上,还招手跟克莉斯打招呼,笑得满面春风。
“噢,我最最亲爱的克莉斯,两个世纪没见,你的脸更僵硬了,刚从冰山里挖出来似的,还冒着白烟哩。”
她一定是做错了什么,才会在听了一上午秘法师的唇枪舌战之后又遇到艾莉西娅,还是在部下面前。亚当已经在笑了,米娜虽然憋住了,但抖动的肩膀把她卖了个一干二净。克莉斯握紧缰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小偷押回去,按新规定办,能保住几根手指看他表现。贵族酗酒斗殴,照老规矩,罚款。米娜,你交完班到迭戈公爵府上打个招呼,迭戈大人的管家应该已经习惯这项支出了。”
“唉,你这样说,好伤艾莉西娅的心哦,亲爱的。”艾莉西娅放弃米娜,转而搂住克莉斯战马的脖子,捋着马鬃,抛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眼神。在普通人眼里,艾莉西娅发如金丝,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目含秋水,是个大美人。佳人当前,哪怕是雇不起扈从的落魄骑士也懂得收敛暴躁,温柔礼让,但克莉斯此时恨不能踩着她的脸下马。她懒得再理那家伙,转向地上的马脸男人。那人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依然捂着嘴,冲克莉斯大声嚷嚷,口齿含糊不清。“她杀了我的战马,无缘无故!蜜努大人不会放过她的!”
是米诺。克莉斯双眼微眯,欣赏血水从男人下巴上滴落的样子。刚才只看到男人侧面,这下子他转过身来,克莉斯发现他左肩上绣了一头白色旋角野牛。野牛头是科勒家的族徽,米诺继承母亲的爵位后,立刻把原先的油灯家徽改成了科勒的野牛。他特意把牛眼弄成红色,声称那代表着无匹的勇气。无知的莽夫,野牛只有在被激怒,拼命自保时才会红眼。这头眼睛通红的蠢牛又懂得什么?克莉斯皱紧眉头,母亲的话在心底响起来。“每个人都要点亮自己心中的那盏灯”,她亲口对她说过,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