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维斯伸出右手。她的胳膊看上去与寻常人无异。克莉斯无法拒绝,只得扇动翅膀飞向她。苍穹握在她手里,血槽中蔚蓝的光芒依旧,其余部分只是冰冷的死铁。玛维斯握住克莉斯的肩膀,猫头鹰闭上眼睛,打算享受与主神重新融为一体的时刻。只有克莉斯,心怀叛逆。她将剑竖起,剑锋抵住玛维斯的脖子。
主神再次笑了。她明显掌握了现在的身体和人族的习惯,笑起来像个狂妄的女人。“你与人族纠缠日久,果真丧失了智慧。”克莉斯不回答,全力压下剑锋。苍穹好像切入厚达数十尺的皮革之中,被牢牢咬住,克莉斯想要拔剑再试,已不能够。
“我早就警告过你,咕,现在放弃,还来得及!”猫头鹰瞪大眼睛,瞳孔因痛苦而变形。深陷进玛维斯脖子中的苍穹嘶嘶地冒出白烟,克莉斯的灵魂承受着同样的煎熬。幻境前所未有地真,事实上,它们全都是真实的。我触摸过她冰冷的鼻息,无数次,无论尝试什么法子,都不能将我永恒的生命分享给她。她看起来那么地娇弱,仿佛初生的蒲公英。我不能将她永远捧在掌心,冰雪消融,蒲公英再次破土的时候,不论看上去多么相像,始终都不再是她了。我所有的挣扎,真的是为了她的幸福吗?她真的需要我这样做吗?
猫头鹰“咕”了一声,想要回答,却被主神彻底吞进了肚里。克莉斯茫然地挥动她的命运之剑。剑柄有如冰雪,开始在她的掌间融化,镜样的剑身倒映出克莉斯的模样。她的腿脚业被玛维斯的身体吞噬,红色的脉管自主神体内伸出,缠绕住克莉斯,要将她拉进没有光,没有暗,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永恒之地。
“我不了解你,我也并不真的了解我自己。”克莉斯用力斩下巨剑,苍穹的剑身全融化了,剑柄尽头,升腾的白汽勉强凝结成剑身的形状,玛维斯哈哈大笑。“你妄图用你自己的牙齿,来战胜我!”
蠢货,早就跟你说过,行不通的,咕。猫头鹰在心底埋怨。克莉斯低下头,她的腰腹也不见了,肋骨被赤色的藤蔓缠绕住,皮肤的感觉正飞快地远离她。“你的神力远比我的强大。”克莉斯仰望玛维斯,主神显得很得意。“你了解我所有的事,那些关于神的事。但是神……”克莉斯的身体往下滑了一大截,她试图挣扎,却已失去和腿脚的联系。红色的血浆淹没她的胸口,伊莎贝拉的吊坠漂浮在上面,神的身体,不屑于接受凡人之物。
“不得不承认,关于人,你说对了一大半。你有时候为他们而哭,有时候为他们而笑,然后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觉得不值得。”克莉斯伸出手,用最后的意识握住贝拉的吊坠。“我想你从来不知道的是,关于一个人,在天上看她永远也得不到真相。你必须足够接近,与她共享她的生命,也把你的与她分享,才能品尝一口,生命之河的真正滋味。”
克莉斯递出吊坠,自己的手肘率先被赤潮融化。她用嘴叼住,衔着俗世的最后一点味道,扎向主神。玛维斯愤怒尖叫,小小的,脆弱的人的感受和思念,在主神体内翻腾。玛维斯用神的力量挤压它,试图消融它,瓦解它。克莉斯的意识附着在那小小的金属壳上,随之旋转,被挤压,被烧灼。她在同一时间看到许多画面,幸运的是,没有一个不是来自于克莉斯?沐恩的。她看见母亲和她的庄园,看见她带领自己进入密道后的药剂室,手把手教导自己如何掩饰外族人的身份。她也看见艾莉西娅,看见索菲娅,看见弥兰达。她们并排站在一片陡峭的,赤红色的海崖上,越过翻滚的灰色海浪与白色泡沫,眺望对岸的克莉斯,表情或深情或坦然,有的则在迷恋与羞愧间挣扎。
其余的全是关于贝拉的。克莉斯与她相遇不过年许,却在这短短的几百天里,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改变了彼此的人生。克莉斯看见自己吻了她。也看见当初那个柔弱娇嫩,不谙世事的奥维利亚少女,执意握住冷漠的自己,躲在背后张望的模样。
克莉斯叹息。胸口涌出的暖意推开神力的手。
是她改变了我,而我也改变了她。即便最后我们都将化作尘埃,唯有这一点,不能改变,就算是神,也不可以。
克莉斯的意识紧贴住贝拉的吊坠,关于她的所有回忆全都寄托其中,成为黑暗中唯一的光亮。玛维斯的侵蚀越来越深入,克莉斯意识模糊,感觉不到太多痛苦,主神却在遥远的虚无中痛苦尖叫。我战胜了她吗?克莉斯想要再看一眼,但已不能够。那些属于贝拉的,明亮的图景也在慢慢失色,变黑,变黯淡。克莉斯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永远地睡过去。这就是生命的终结吗?除了接受,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贝拉从前也是这么死去的,就像现在的我。这就是神,强大,永恒,完美的神,永远都不可能理解的,生而为人,短暂又狭隘的生命吧。那些痛苦和欢愉明明转瞬即逝,却是我们唯一曾经拥有过的。
我尽力了。克莉斯微笑,随着玛维斯翻卷咆哮的神力,沉入地底深处。
第322章 尾声
残月苍白而模糊, 悬挂同样灰白的天际线上方。风暴永无止尽,它们搅动海水, 掀起巨浪,混淆海与天的界限。世界的尽头,远离北方陡峭海岸线的南方人这样称呼她。都是些缺乏见识的书呆子。她明明是一扇门,一道走廊。“你把海上风暴画得像扇门,门的另一端是什么?”妇人将缰绳递给她的仆人,走上来的样子比领主老爷还引人注目。她的长靴跟海崖一般黑,不像盐税老爷们的那样,落满灰白的污渍。转回头之前,艾莉偷看了最后一眼。妇人雪白的衬衣前, 别了一枚小小的银色胸针, 艾莉认为那是白刺玫。
“黑色的草。”艾莉转回头,搅动颜料盘。日头正在升高, 海面的颜色即将变化, 她必须赶在无法收拾之前,把眼睛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
“黑色的草?”
“没错, 每一棵都长到胸口,但那是对您来说。高过屋檐的黑巨人生活在黑色的草海里, 黑草对他们来说只是喂牛的东西, 跟您牧场里的那些差不多。”
女人笑了。她笑起来很动听,艾莉跟着微笑。“看上去, 风暴海的小小观测员认为我应该有座牧场?”
“是迄今最年轻的,不是小小的!”艾莉纠正她。“看在诸神的份儿上,我做的是份正经工作!”谁让我们风暴角的土著不是又聋又瞎,就是粗手笨脚,把秘法师们的画笔捋得光秃秃, 而不是用它们刻画出真实的,美丽的风暴与海洋呢。看那些美妙的色彩,算了,他们永远不会懂。艾莉气馁地搅动颜料,涂上郑重其事的一笔。
“从五年前开始,风暴变得越来越远。你画布上灰白的通道在收缩,你觉得,它们的确是在减弱吗?还是只是移动了位置,总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卷土重来。在被道朗学士收作学徒以前,艾莉从未在任何一个人的口中听过类似的字眼。这下她打算停下画笔,好好打量跟她搭讪的女人了。她一定很有钱。艾莉肯定先前的判断。超乎我想象的有钱,她的马队比收盐税的老爷们的两倍还要长,却不包括一头驮食物和饮水的驮兽。瞧那些马匹的胸膛,海崖驿的苦井汲干了,也喂不饱它们。
朝她走过来的那个大脑门,在她的斗篷下面藏了对大袖子,她是大公派来的新秘法师?取代我的?不,不可能,她太年轻,最多只比我大十岁。道朗学士时常炫耀他三十九岁便获得了秘法师徽章,他是那一届毕业生中最年轻的,而眼前的大脑门最多不超过三十岁。不过她的眼睛好蓝啊,道朗学士说双子塔间的智慧井水虽然是淡水,却是湛蓝的。艾莉打量了大脑门好几眼,心里想着风暴海。
风暴海是她的家乡,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除了前去海崖驿迎接道朗学士的那一次,她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也不如何向往。风暴镇已经足够好了。奥维利亚就足够好。现在平民的女儿也能写自己的名字,毕竟计较起来的话,女儿其实可以继承父亲的房屋和渔船。两年半以前,渔民阿德的头生女儿就把他告去了领主那里。阿德的老婆怕阿德,阿德害怕领主大人,而领主必须听大公的。大公住在她父亲的城堡里,戴着祖传的大公戒指;阿德那三间泥瓦房,五亩晒盐的海田也是祖传的。阿德气得当场病倒,直到现在也不敢死。一旦他闭了眼,他的女儿就要接管他的盐田和房子了,而他的独子每天醉酒,连船也不会划,等他老爹闭了眼,只怕会饿死在沙滩上。
“蛤粉上色不易,锌白和钛白都是更好的选择。你师从的可是传统秘法师,道朗虽然缺乏创新精神,在他那一届里面,也算刻苦的。”大脑门提醒艾莉。她的嗓音可真不讨人喜欢,她的眼神也是,让艾莉觉得自己是个秃头的呆瓜。
“对不起,她本性如此,不是有意要惹你不高兴。”有钱的妇人微笑,将一缕被海风吹散的棕发别到耳后。称呼她为妇人不太合适,艾莉在心底道歉。她紫色的眼睛过分清澈,要是把头发放下来,说她只比艾莉大几岁,也没有人会怀疑的。况且她的指甲虽然很短,却很整齐,皮肤也很白皙。迎接道朗学士的时候,艾莉有幸见过镇长夫人。在风暴镇,镇长的夫人也必须操持家务,她的一双白手因为常年的寒冷和带盐的海风而红肿开裂,全然不似眼前的这位大人的模样。艾莉蜷起自己掰蛤蜊,撒网,收海带的手指,把开裂的指甲和黑色的甲沟藏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