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暴风雪,我敢肯定, 虽然极端反常。你们看东边的那片云。”伊莎贝拉望向诺拉学士手指的方向。天阴森得像口棺材,风车和厨房的火势在他们杀出包围圈,布置最后一道防线时熄灭了。城堡漆黑一片,零星的光点偶尔闪过,反而惊悚。城堡里几乎没有活人了, 伊莎贝拉闭上眼,咽下泪水。要是让尸潮离开了城堡,守望城也得完蛋。“你们知道,我是个严格受训的秘法师,从来不相信毫无根据的事情,但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恐怕我们得做好尸潮不会退却的准备。”
“你是说,暴风雪是活死人召唤来的?”雷娅问。她望向城墙底下,巨人焦黑的尸体已经不再燃烧,但那股皮肉烧焦的臭味,即便冻得脸皮麻木,也能闻到。“真想说学士大人,胡说八道。”她原本想笑的,不慎吸入雪风,狠狠咳嗽了几声。“见鬼,今晚我要不是没了命,就是没了鼻子。”雷娅将口水吐在城墙上。“巨人,猪一样大的蜘蛛,冲我射箭的死人,这些都见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连吃惊的价值都没有。”她吸了吸鼻子,转向伊莎贝拉。“所有人中,你对付他们最拿手。你觉得敌人会怎么进攻?”
“我不知道。”伊莎贝拉左右张望,确认身边只有雷娅和诺拉。有限的人手全都上了城墙,远离火盆的地方,只能看到他们黑乎乎的影子。事实上,其中的真人还不足一半,阿尔伯特伯爵的人从军械库里找出一批训练用的假人,雷娅立刻决定把它们搬上城墙。也许对尸兵没用,但至少能让士兵们不那么孤单。“我不知道。”既然没有旁人会听到,伊莎贝拉索性大声了些。“我只知道她一定会来找我。她想当着我的面,毁掉你们所有人。”
“她亲口跟你说的?”诺拉学士投来质疑的目光,幸好天足够黑。伊莎贝拉心虚地眺望隐没在黑色浓雾中的城堡,假装没听见诺拉学士的话。“我们轮流巡查,确保阿尔伯特大人的队伍在城墙中间。黑岩堡并非他的城堡,要不是城门绞索被诺拉学士拆了,他已经跑掉了。战斗打响之后,他就别无选择,但是在那之前。”伊莎贝拉望向城墙东侧。天已经黑到看不见自己的脚趾,城墙好像被深渊吞噬,只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能证明墙垛的影子后面的确有活人存在。
“不错的考量,在那之前,你得保证城墙上的家伙们不会在战斗开始之前冻成冰棍,既然我们谁也无法确定敌人进攻的时机的话。”诺拉学士的叹息转眼间结成冰晶,掉落地面。“克莉斯有个聪明的脑袋瓜,否则也不能让我另眼相看。如果她已经召唤来暴风雪,为自己赢得更多时间,有理由相信,她会选择最冷,最黑,风暴最强的时候发动攻击。”学士说着,缩起肩膀,把双手搓出响声。“我们所有人的御寒衣物都不够,尤其是那些洛德赛出身的狮卫。”
“我们手里还有一些伙夫,服务于城堡的仆从。你可以命令他们在城墙上支起大锅,没有热汤取暖,热水也行。但是这样的话,我们就牺牲了些许隐蔽性,更糟的是,一旦遭遇袭击,这些家伙只会坏事。”
两个人都看向伊莎贝拉,等待她做决定,而她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今夜与我并肩战斗的人都能够活下去,包括诺拉学士;希望安德鲁平安无事;希望诸神帮我,令尸潮退却。她把布置阵线的工作交给雷娅,自己则不停祷告。从三人聚头的城门口,到长弓手的阵地,到自己的墙垛后面,她不停祈祷。正如诺拉学士预测的,天变得越来越黑,黎明好像永远不会到来,风转变为生了翅膀的野狼,徘徊在塔楼和石拱桥之间,发出悠长的嗥叫。有好几次,伊莎贝拉在楼顶和瓦片上瞥见一闪而过的黄色亮点,她颤抖着,什么也没说。到了后半夜,雪的声音彻底被风取代,墙砖结冰,背上的角弓也睡了过去,所有的一切都让伊莎贝拉深感不安。
但愿我们不会有事。她摸向衬衣下的吊坠,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做了。身边的长弓手对她的行为感到好奇,伊莎贝拉回望过去,他立刻别开脸,结满雪花的大胡子遮挡伊莎贝拉的视线。他也叫托马,是阿尔伯特大人的护卫。城墙上的长弓手中,约有三成来自阿尔伯特大人的队伍,其余的黑岩堡弓手则跟来自远方的武士一样,活像不认识伊莎贝拉似的,不时投来注视,等伊莎贝拉察觉,又立刻装作若无其事。
他们是不是在等我讲话?开战之前,统帅们都会致辞,至少歌谣里的会,威尔普斯兄妹多半也会。尽管动了心思,伊莎贝拉还是不能把手从腋窝下面拿出来,并且浑身上下都忍不住发抖。就算我站出来,我的声音也很快会被寒风吹散。最好不要让他们觉得,我是因为害怕而颤抖。伊莎贝拉跺跺脚,就在她犹豫再三,快要屈服的时候,冒着蒸汽的厨房小队拯救了她。他们送上来一大锅热汤,并且奇迹般的变出面包。圆面包配上奥维利亚的番茄牛肉浓汤,再甜美的冬夜也不过如此。
牛肉汤的热气让伊莎贝拉冻僵的手指一下子融化了,城墙上凝固的气氛也随之松懈。“大伙儿都别动,我们挨个送过去。”推来铁锅的师傅用勺子敲响锅边大喊。“伊万大人。”伊莎贝拉脱口而出,老人闻言,蹒跚着走向她,佣兵托马跟在他后面,空荡荡的袖子塞在腰带里。
“你们还活着,太好了。”伊莎贝拉高兴得落泪。“对不起,我搞砸了,活尸满城堡都是。风车被烧了,主塔也受到波及,我以为……”
“您别哭,您别哭,看看老伊万,不还好好的吗?厨房虽然被没了,朱迪,苏珊,金,他们都活了下来。帝国的学士吩咐他们煮汤,托马和我反正也闲着,正好搭把手。”伊万扯开围在脸上的毛巾,浓汤的水汽在他的眉毛和胡须上结了冰,让他滑稽又苍老。“您没休息好。”伊莎贝拉接过老伊万递来的木碗,面包已经撕碎,吸饱了汤汁。她本来还想说些关切的话,捧过温暖的碗时,冰凉的胃立刻发出抗议。她迫不及待地啜了一口,被寒风撕裂的嘴唇一阵刺痛。但那疼痛是那样温暖,美好,富有活人的生气,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锅里还有很多。”伊万示意她尝尝汤里的面包。“称不上货真价实的浓汤,牛肉实在不多了,我们把最后的火腿也丢了进去,还有能吃的所有番茄和土豆,就算这样,还是多加了好几桶水。面包倒是从烤炉里抢出来的,昨天傍晚烤下的。您的这个是我私自带出来的,昨天的晚饭,保管干净。”伊万低声说。灾难之中,哪有什么保管干净的面包,一定是老人省下自己的那一份,一直藏到现在的。伊莎贝拉点点头,牢牢记下老伊万的所作所为。
“佣人们的情况怎么样?没有士兵保护,他们害怕吗?”
“嗨。”伊万叹出的白雾和浓汤的水蒸气混合在一起。伊莎贝拉做好最坏的打算,鼓励他说出口。“我都能承受,照实说。”“谁不害怕呢?只有没有心的人,才不害怕。您出去巡逻之后,我跟莉莉安娜夫人……算了,不提她也罢。谁都害怕,小姐,要是城墙上有一道裂缝,许多人会逃走。但是大门紧闭着,大家只能转身作战。况且您是这么的勇敢,我跟大伙儿说您的事迹,大家都被感染,干起活儿来可有干劲了!小小艾琳一个人,能抱比她肩膀还高的柴火哩!”
“艾琳?哪个艾琳?”
“米莎的女儿嘛。她有个弟弟,叫彼得的,没跟您在一起吗?那孩子脾气虽然倔,但在射术上很有些天赋,明白自己出身平庸,所以格外努力。您怎么不喝了?汤凉了我再给您盛新的。您觉得,战斗什么时候会开始?”
“该死的。”伊莎贝拉忍不住
说了句粗话。她搁下碗,抬起头张望。风立刻灌进她的脖子里。严寒压低所有人的脑袋,弓手们把长弓夹在臂弯里,佝偻着身子贪婪地享用木碗内的温暖。伊莎贝拉看向左边,又眺望右边,到处都是热汤和人呼出的热气,城墙上闹哄哄的一团,她实在分辨不出艾琳的位置。
“她的眼睛是黄色的吗?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把她找出来,立刻把她找出来!所有人,放下你们的碗,远离送汤队伍!”伊莎贝拉倏地站起来,后颈立刻被雪球砸中。她惊叫,回头查看时,只瞥见一双黑色的翅膀,无声地从头顶滑过。“快,跟我一起,把艾琳找出来,保护其他人。”她顾不上头顶的翅膀,招呼伊万和托马。“她跟你们在祈祷室遇到的那个仆妇的孩子一样,成了活尸,不再是我们中的一员。”
伊莎贝拉转向城门的方向,守在推车后面,正给长弓手盛热汤的是个半大男孩,她绕开喝汤的人,快步走向远离火盆的暗影深处。“快躲开!都让开!离开送汤的人!”她一边走一边喊,雪风顺着张开的嘴灌进喉咙,她的胃跟吞了石子一样,立刻抽痛起来。伊莎贝拉边喊边咳,说的话没人能听见,融化的雪球顺着脖子滑落,风卷起飞雪,迷了她的眼睛。她伸手抹去睫毛上的冰晶,跟起身盛汤的大个子撞个正着。另一口黑锅旁的女人因而惊叫,伊莎贝拉一步冲上去,捉住她冰凉的手腕,一把揪下她的兜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