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实乃最难测之物,虽然转瞬即逝,却是我最热衷投身的事。要是让这群跪拜的信徒知道我根本不是他们熟悉的克利希娜,只是半血柏莱人克莉斯而已,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最惨的结果,不过所有人都被赤月吞噬,化为神明游戏的棋子,咕。雕鸮那怪腔怪调的声音从克莉斯的影子里发出,她扫视跪拜的柏莱人,确信他们听闻不到暗之神的言语。
“您眼前侍奉您的,都是守诺重信的光之子民。请您也治疗他们的伤口,涤净他们的血脉,好教他们能够由神风送回故土,重生为人。”鲁鲁尔再次跪拜,她隆起的脊背后面,是肩并着肩,下跪的柏莱村居民。克莉斯一眼便在其中辨认出花斑瘦弱的肩膀,她的麻花辫松散,脚上自空堡得赠的长靴过于宽松,瘦小的拳头紧握着,其中捏满汗水。她的身旁,曾被克莉斯的空斩挑断脚筋的柏莱女人以同样的姿势跪下,神情肃穆,裸露的胳膊与女孩的碰在一起。
好个虔诚的信徒,神王当前,眨眼间便放下成见,敞开心扉接纳一生被他们视作污秽和耻辱的半血女孩了,真担心我会就此变得傲慢,走上孟菲大神官的道路。
“王座以汝等为荣。”无根之风顺应克莉斯的心意,压低草海,让那些衣衫褴褛,但倔强坚实的背影尽数展现在她面前。她明白自己的视线有实在的压力,将本已俯倒的小巨人们压得更低。“你们是我行走于世的血脉,是神的手脚,耳目和口舌。数代以来,每逢黑潮升起,是你们修筑堤坝,用自己的血肉阻挡邪恶的神王——玛维斯——的侵蚀。”临时起意的名字让克莉斯别扭,她停下来,视野中的柏莱人不觉有异,埋在草叶间的头颅犹如编织鸟用芦苇做成浑圆巢穴,只有鲁鲁尔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好在眼下占着神王的名头,要不然的话,真担心她立刻跳起来,挥舞烟杆来敲我的头。受伤虽然绝无可能,但颜面好比玻璃花瓶,碎掉之后再粘起来,远不如原装的好看。
“汝等当入圣堂。光之圣殿已为汝敞开,云彩将为汝之披风,星辰化作汝之蜜酒。”克莉斯伸出手,鲁鲁尔移向侧面,让出位置,柏莱村中几位大头人之一的塔雅躬身碎步上前,在克莉斯面前重新跪好,静待神王赐福。她是乌莱的长女,乌莱是部落有名的铁匠,但他最为出名的事迹,是有个做我近侍的父亲。也就是说,倘若神官能够婚配,她站的地方,就是孟菲大神官的孙女所能达到的位置。
克莉斯的手搭上塔雅头顶。神王的触碰令她的亚麻衣和烂草鞋化作浅白的烟缕。克莉斯轻吐一口气,唤来旋风将它们打散。塔雅的身体在她掌下化为星光,独留她的灵魂升上万丈高空,漂浮于层云之间,只等神王挥臂,她便由彩云送行,与她的同胞一起,越过风暴海,回到没有迫害,没有屈辱,满是阳光,蜜酒,歌谣的地方。
正如鲁鲁尔所说,这是她应得的奖赏——以帝国人的眼光来看,算不上什么赏赐——不过将她受尽折磨的灵魂送回故土,令她重新降生在古陆的草甸上而已。用不着封地,城堡和头衔,塔雅业已平静下来,她得到满足的灵魂散发出微弱的金黄光缕,她的女儿看到了,圣殿前跪拜的其他柏莱人也看到了,沉闷的柏莱人群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只有花斑仍然颈背紧绷,握拳死盯着地面,活像她于洛德赛臭烘烘的海岸边失去的半血伙伴们此刻正埋在土里,等她亲手挖出来一样。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能够来到这里。就连克莉斯也觉得失望。她将村中众人一一送上云巅,注意力始终有一部分落在花斑瘦小的肩膀上。她赠予曾袭击她的几位村民以宽恕,将一束光留在马奇的灵体中,最后只剩下两个——一个半——守护她凡人的身躯直到最后的柏莱人。
“那孩子。”鲁鲁尔业已站起,族人魂灵的光芒洒满她的头脸,她银色的眼睛澄清如镜,白色发辫垂在脑后,被风悠然托起。她抽出腰间烟杆,瞅了克莉斯一眼,最终顾及王座,没有点火,只把烟嘴嚼了几嚼。“说不清她的母亲是谁,我在门口发现她的时候她只有块带血的亚麻布,脐带还连在身上,出生时间跟村里的都对不上。她的母亲或许不再礼敬神王,但我以鲁鲁尔的名义起誓,她不一样。”
“你是说,就算她的朋友都因柏莱人苛刻的血统传承饱受煎熬,甚至意外身亡,她依然毫无保留地信奉我?”
“您与从前不同。”鲁鲁尔叼着烟袋,她想要审视克莉斯,但她最终转而望向圣河尽头光芒璀璨的圣殿。圣殿中仿佛有几万支蜡烛同时在燃烧,喇叭状的光束由窗口间喷薄而出,它浑圆的华盖上,群星,层云,金色翅膀的苍鹰依次滑行而过,鼓乐声未曾稍歇,男人歌喉苍凉,用的是古柏莱语——由光明王亲自传授的,本就是魔法的语言。“您与我所经历的,在圣殿中所听闻的,全都不同。您是世间唯一的真神——”
“我的疑问让我不像个神了?还是说,你跟其他人一样,对我这个半血的柏莱人,保留了许多不能摊开在阳光下的想法?此生的终点,你依然要做你的鲁鲁尔,不愿睁开眼睛,好好端详帝国的大陆吗?你讨厌我的白皮肤,所受的帝国教育,甚至是我的帝国朋友。我当然明白诺拉一点也不可爱,然而放眼整个帝国,还有谁会违背禁令,溜进恶臭海岸边的废墟,只为了帮助柏莱人潜逃?直到最后,是谁想要挽留你,给你以人的温度,为你落泪?你默许她追随的时候,全是为了唤醒我吗?”
她的问题过于赤裸,令鲁鲁尔忘记人神之别。她转过脸来,像看一个人一样谨慎地审视她。克莉斯平静地与她对视。神的力量归回体内之后,世界变得十分不同,现如今,她能轻易看到那些用肉眼看不到的,真正重要的事。花斑半跪在草丛里,失去纯种柏莱人的压制,长草重新抬起头,修长的草叶掩住女孩单薄的身形,她的胸口一起一伏,似乎死去之后,仍然需要呼吸。圣河的光斑在鲁鲁尔眼底闪烁,她低垂的睫毛下面,是背负神圣之名的沉重灵魂。自打降生,她就是族人的鲁鲁尔,从未为自己活过一天。
“你居功至伟,不仅救下被族人遗弃的孩子的性命,更在尸潮中保护过贝拉。”
“啊?”鲁鲁尔再次想要打断克莉斯。当然了,神圣的使命就在眼前,我的心里却想着一个大陆人,你自然不会同意。克莉斯玩味鲁鲁尔咬住嘴唇的模样。你明明有副火一样的脾性,在神王面前,却要装作一壶温水。
“告诉我,等我降临古陆,我身边的人是不是都要像你一样,将真正的自己藏在面具后面,展现在我眼前的,将是描绘一致的虔诚假脸?哼,说什么光明与真理的化身,其实跟孟菲大神官一样,吸吮谎言为食吗?”
“您是唯一的真神,跟大陆上以谎言供奉的假货绝不相同!纸糊的神祇将会被黑色的浪潮吞没,一次又一次,我们目睹他们泯灭又升起。飞蛾不过围绕火烛飞行,便以为将月亮据为己有了。”
“如果我说,我也对你们说了谎呢?一次又一次,黑色的波浪将它们越推越高,直到所有人都信以为真。”
“请不要戏弄我!”
“现在的你让我想起贝拉。”
“别把我跟大陆人相提并论!”鲁鲁尔怒目而视,被克莉斯的微笑击退。她愤恨地别过脸,将烟嘴嚼出响声。
“既然我是唯一的真神,说出的话必定兑现。”克莉斯抬起手掌,鲁鲁尔转过她银色的眼珠,悬浮于夜空中的魂灵的微光落在她眼底,仿佛其中居住的无数星辰。银色的眼睛是受真理之光照耀而生的征兆,或者说,我按照自己的模子创造柏莱人的时候,曾赋予她这样的灵魂。克莉斯的手移向鲁鲁尔,那掌中注满了连她自己也不懂的力量,一旦触及鲁鲁尔头顶,就要令她此生的形体,绝大部分记忆化为虚有。但克莉斯决心给她一些的东西,那些让贝拉脱颖而出,拨开奥维利亚的阴霾,穿越烈火与海浪的东西。
神祇发光的手掌移向鲁鲁尔洁白的发顶,受礼之人目光依然追随神祇,不若常人,谦恭乖顺,,一门心思欣赏圣河的草毯。
“哼,一会儿要我为自己而活,一会儿又要为我做主。你果然与从前不同,是不是身体里那一半的帝国血在作祟?绵软的风挠你的脚心,让你变得跟帝国人一样,左摇右摆,不能像个正经的柏莱种,懂得选好一处地方,站稳脚跟。”
“哦?”克莉斯挑眉,手掌悬在空中。鲁鲁尔握住烟杆,吮出啪嗒啪嗒的响声。烟锅中毫无火星,蒲公英洁白的飞絮兜了一个小圈,懒洋洋地躺进黄铜烟锅里面。
“我……首次出生时,是在记忆之河的河湾中。那时候的日头比现在灼热得多,真正的巨人行走在草原上,三眼豹将巢穴安置在黑森林内,那里多得是活过两百年的老松树。魔龙飞过乌鲁山,记忆的河水中流淌着神的力量。母亲将我浸入记忆之河中,为我沐浴,因而每次重生之时,我都能记起更多,即便在侍奉您的鲁鲁尔中,我也……”鲁鲁尔忽然闭上嘴,接着跟烟嘴较劲。蒲公英被她吹起又落下,她全没注意到,把烟嘴吮出更大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