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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妄想 (瓜仁草)


  他听到柴泽满意的叹息,“怎么会有你这等天生奴骨的孩子。”
  席墨的脊骨都僵了。一把枯瘦的指尖自身后探来,抵在他手背的黄金瓣纹上打转,“阿墨,你必是我为继位大典呈上的最好贺礼。”
  那瓣蕊便渗出赤艳的血珠来。
  席墨并不愿回头。只着魔似的看着那碎密的薄金,一粒一粒,被血水浸没。
  他复闭上眼。寂然如死的胸腔里,那点未熄的火星子犹自在灰烬中挣扎。
  不,他想,不是奴隶,也不是礼物。
  我不是为了讨好谁而存在的。
  尖锐利齿陡然破腕而出。一条小蛇从他肉里钻了出来,带着烈焰般的毒息,一口将那枯指与花印吞噬殆尽。
  一念破魇,是为两伤。
  席墨喉头翻上一缕腥甜,掀了眼帘,面无表情地看不远处淡晕流转的大阵。
  此阵是三界封印落成之后,放勋与问虚恐魂无返处,死气在人界积累无可消解,特掘鬼王之心作阵引,在溟海之上所布的导引之阵。即后世所称的鬼门。魂于此入鬼界,即入再无归途。
  而这鬼门,正盘踞于风涯岛之央。
  风涯岛是为风回之所,半岛深入鬼域,在仙派众人的口耳相传中,已是暴雨连绵,不见天日,只闻鬼哭的指代词。
  关于这岛的传说不计其数。
  驻于岛上,凡距鬼门过近者,便是白昼也会坠入诡吊梦境,夜里更因鬼思纠葛而噩魇不断,无法安眠。
  说就算回去了,耳畔也常能听闻对岸死魂哀缠凄厉的哭嚎。
  当真可怖。
  此地压迫极大,非入小境之人不能抵。故一般值守弟子都是半年一换。
  迄今为止,弟子之中唯有三人连续待了一年。
  不用想,就知道是掌门的三个大宝贝。
  崔仰晴于此驻守之时,依是一派漠然面孔,但却明显乐在其中。
  她不分昼夜地挥舞着新打的双刀飞来跃去,砍鬼的间隙就坐在礁石上,用溟海水将那刀洗得锃光瓦亮,映出身后一众人等惊恐不已的眼神。最后要不是宁连丞委婉表示“新来的一批弟子回去时都压根没见过一只鬼影”,怕是还要待更长的时间。
  长驻岛畔的杜边自此便对清虚双璧赞赏有加。毕竟那时候这两个孩子刚入境,都是才得了本命法器,就能与同等境界的长老持平,可见往后必将有大作为。
  而新收的这个小的,从去年秋天来到这里为止,满打满算也要一年了。
  他甚至还没有入境,却凭借一身绝品根骨叱咤风云。
  杜边想,怪不得掌门很看中这孩子了。生了个极讨人喜欢的模样,性子也这般可爱,以后双璧怕不是要改名作三秀了。
  席墨总是在鬼门前打坐。
  那处无人愿意靠近。因着鬼祟往往是透过鬼门出来的。
  一马平川,毫无遮挡,但凡有出阵的鬼,直冲着人气儿就来了。
  而席墨挥剑。
  剑尖蚀火郁黑,触骨即融,甚比那鬼气更浓。刃光黯淡,宛若天上流星飞坠,夜空随之湮灭。
  此剑,名为千秋。
  正是由那古龙角所制。
  炼出这柄剑,耗去了他最后一颗融影。因那龙角为至阳之物,凡火竟不能融。唯以这至阴之毒为引,捻龙瞳为芯,起扶桑为炉,唤出传说中的金乌火,方得以将其炼化。
  但席墨并不觉遗憾,因他已得了一样至宝。
  亦是一味至毒。
  不过这宝贝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很领情。
  “小玉。”席墨觉出腕上窸窣,这便低声道,“饿了吗?”
  那素炼般的小蛇自他袖中滑出,自探入腰囊里,咬了一串蛇目果来吞了,又懒洋洋缩了回去。
  席墨微微抿唇。未想到这几年种毒的本事,尽用在这白蛇身上了。它以各种剧毒的花叶草果为食,毒牙中分别藏有八种奇毒。若不张口咬人,看上去就和无毒的蛇一般无二。
  自己与它结了灵契,自然无法被蛇毒侵害,也就任它盘在腕上,作了一截装饰。
  “小玉。”
  它现在听席墨这么唤,已权作无视之状。而最开始听到时,甚至咬了人一口,留下一圈深浅不一的牙印。席墨只忍痛笑道,“原来你这么喜欢这名字啊。”
  小蛇从那时就不怎么搭理他了。
  席墨来风涯岛将近期年,对于此地已很是了解。
  这鬼门曾在清虚立派不久后遭到大肆破坏,所以很不稳定。又因阵引之无可替代,修补了许多次仍是杯水车薪。故只能定期派遣长老弟子轮番驻扎,一旦发现有鬼祟通过鬼门入侵,就当即斩杀。
  九年前,魔宗宗主重华君忽然起意,欲夺星符为己所用,造成九州大乱。
  那二十八星符既为九野图阵眼,又各自为阵,是以骨玉为引绘制的星宿烙牵动九天星辰之力,方得以在九州东西各落下一道封印。
  一经破坏,天地间的星引之线崩裂,这三界封印便开始松动,界缘又逐渐产生缝痕。鬼祟所出之处便从鬼门延伸到各处罅隙,而风涯岛也从试炼地变成了驻守地。
  席墨于此潜心修炼。
  许是因为体内不曾消散的鬼气之故,他一直未曾入境。时至今日,却已将《千秋》的前三式牢靠掌握了。
  打从出了后山,席墨就被守株待兔的掌门喜滋滋地纳入门下,还办了个比较正式的拜师礼。只不过普普通通的私礼给弄成了一场盛典,请柬是为掌门亲笔,着意选在长留殿举召,盛邀各峰主与众长老同来赴宴。于这世家子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徒弟而言,可谓给足了面子,赚尽了风光。
  席墨即着一袭崭新的素银纹云袍,立于熠熠之地,亭亭若水上莲。
  顾盼始知芳菲尽,莞尔不觉烟水开。
  他这么站在掌门与宁连丞中间,丝毫未被掩去光彩,反如沉珠浮星,自蕴流华万千。这般迎下了一重又一重的贺礼颂词后,好容易听见后山的人来了。
  进门的却只一个老伯。
  递上的除却直接入库的花果药植,另有三瓶药丸与《千秋》剑法三式。
  席墨谢过老伯,当即将这几样如数塞入怀中。
  他垂着眼,片刻后才轻弯了唇角:江潭没有生气,定然是因为人多才不来的。
  他都知道。
  可那一瞬间,从容自若的笑容,险些就挂不住了。
  完好的心脏隐然被山林间啼鸣不住的子规飞来啄空了一块。
  但他想,还好。
  若是江潭真的来了,自己又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怕是连正眼都不敢给一个吧。
  席墨按了按心口,想,无论如何,等练会这套剑法,就能回雍州了。
  然而自那以后,他再也没等来剩下的招式。
  他不敢问。
  只道,怕是哑巴也要比自己有勇气吧。
  思来想去,又觉那时的举止太过突兀,江潭这阵子兴许慢慢觉出不妥之处,便不打算理会自己了。
  那空了一块的心,自此在油里煎烤。
  滋滋作响,香气绕梁月余不去。
  席墨忍着胸臆间的烟熏火燎,坐在东关云丘之上,颇觉无辜地揉揉鼻尖,打了两个喷嚏。大抵是近乡情怯,他御风术练得再好,路线记得再牢,也不愿回后山了。
  或许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面对江潭。
  羞惭,不安,亦或是恐惧?
  这个疑惑如影随形,与他朝暮相伴,直至到了并无明显昼夜之分的风涯岛。
  他对着那鬼门沉思,坠入无数梦魇,混沌不明的心思终是渐渐明晰。
  这份感情是不对的。
  可他说不动自己,也骗不了自己
  ——就算跑得再远,那颗心已经系在江潭身上,收不回来了。
  像是在放风筝一般。无论飞得多高多远,那人只要随意一扯,就能将自己整个儿拽回手中。
  席墨不喜欢这种受人掌控的感觉,更不乐意被人攥着把柄。但如果这个人是江潭,他可以接受。
  却想不通自己为何能够接受。无奈至极时,甚至有些懊丧地想,没办法了,先这样吧。
  但是,席墨又出神地盯着右手背看,想再有一月,就是生辰日了。
  这次生辰不比以往,即是所谓束发之日。
  不知不觉,他已到了娘亲所应承的,要酿好酒,教开坛的年纪。
  那酿酒开坛的约定早已破了。如今,席墨再不想让任何人替自己束发。
  除了江潭。
  虽然他知道,再看那人一眼。
  自己就会彻底沦陷。
  这一陷下去,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于人于己,都是灾难。
  但他可能,真的忍不得了。
  席墨握紧了拳头,想,就见一面。不会出问题吧。
  他稀里糊涂跑了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江潭有没有好好吃饭。而且那人不会御风,自个儿爬山又要消耗时间浪费精力了。
  复起了一声轻叹,就觉得自己不能想江潭。要不无缘无故地可以把人暗自念叨一整宿。
  席墨正式入了主峰后,便被安置在宁连丞隔壁的梅院里,很快就辟了谷,吸风饮露晒月亮也能活了。
  也再没做过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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