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江潭已同澹台休确认过,古蜃族的部落遗址就在白沙海东北方向。只要顺着冷水泊旁那片白刺走,穿过落星滩,绕道坠沙之野,直至看见金色胡杨林,蜃楼城的倒影就在那林中大淖里了。
古森周遭的空气日益潮冽。行至冷水泊岸时,江潭鼻端仍余有一脉叶息清幽。这味道合该令远行者沉醉不舍,而他心胸澄然,并无一丝留恋。
只一晃眼,却在寒意凛凛的曙光里瞥见一个人。
本来江潭不该这么惊讶的,但当看清那风尘仆仆的少年人是席墨时,不禁落住了脚步。
他对这身影太过熟悉,一时半会竟生了些时光倒流的错觉。
如今席墨正是束发前后的样貌,与水中倒影互望时,眉宇清丽似新叶,身姿韧挺如春枝。他听见了窸窣的脚步,这么一转眼,却似被江潭吓了一跳,倒退了半步,一脚踩进了湖岸淤泥。
江潭未想席墨会是这般反应。自顿了一顿,恍觉原先郁积于心的杀意不复以往。也不知是归脉之后思绪挪转,还是心脏凝结另有所感,总而言之,他看着面前脏兮兮的少年人,觉出怀中再存何等利刃,都似没有抽出来的必要了。
江潭出神的间隙,席墨就一直从远打量,逆光的面容黑乎乎一团,像是在犹豫如何开口,又似在等他说话。
江潭想好了,打算继续保持沉默,稍转了方向准备绕行时,席墨还是出声了。
“我是不是来晚了?”少年人鼓嫩的脸颊上都是灰尘,只一双大眼睛水汪汪,亮得不行,“师父,你已经同别人成亲了么?”
“……没有。”
“我就说,师父若敢同别人成亲,怎么不敢等等我呢。”席墨笑起来,牙尖尖白得发晃,“毕竟我是你唯一的徒弟,连席位也不留可太说不过去了。”
江潭正是心平气和的时候,并不想与他置气。自往湖背行了数步,又给人迎面赶了上来。
“师父。”席墨微喘着,同他撒娇道,“师父我难受,身体里有火在烧。”
从前席墨也这么说过。江潭想,过去不知真假,但现在应该是真的。毕竟这魂火的种子算是他一手埋下,如今引火烧身,可算自食其果。
于是江潭点点头,表示理解。
“师父不知道,我这几天要痛死了,你可再不能这样了。”席墨手背蹭了蹭鼻尖,“再这样我会一直疯下去。一旦走火入魔,就彻底回不来了。”
“席墨,你的疯病,如今我没法治了。你且好自为之。”
“师父怎么会治不了呢?师父可是我的药啊。”席墨朝他挨过来,一面垂眼抹灰,抹了满手污脏。浑不觉整张脸都给自己糊成一团,真容愈发难辨。
江潭静静站着没动,指尖捻着袖中星梭,想虽然直接这么走掉也未尝不可,但不能因为遇见席墨就改了主意。
席墨停在他面前,仰首看着他,“我一直知道自己病着,好不了的。再好不了的。可如果在师父身边待着,感觉就会好过一些。就算是死,也不会那么痛了。”
“那是因为骞木灵脉。”
江潭下句还没接出来,就看席墨摇头道,“不是的。”
言罢认真望向江潭,眼睛笑成一弯月牙。
“师父说过不会不要我,是不是?我知道师父向来说话算话,想丢下我,起码也要等一起走出去吧。”
说着他又委屈起来,“徒儿从没有到过沙漠,离了师父就会死的。师父真的忍心我死么?”
目前来说,江潭不想管他死活,也不想理会他。虽然席墨现在一副纯良样貌,江潭可不会认为他当真还是那个十五岁的乖巧少年。
江潭错开一步,照直往前走。
席墨果然当这是默许,亦步亦趋地跟来了。但他规规矩矩,并不如从前那般逮着人便要发疯,所以江潭姑且可以无视之。
然而走着走着,人就开始小声道,“师父你慢点,我跟不上了。”
隐隐带着哭腔。
“连着赶了半个月的路,一刻也不带停,就怕错过师父的好事。刚才看着像是到地方了,本想先洗个澡再去见你,结果你突然冒出来,全都给我吓忘了。”
江潭顿了顿,“你去洗吧。”
“我不敢。”席墨理直气壮道,“这里全都是妖怪,我一路上走得好难,跟着师父才最安全。”
“……”
“师父陪着我,就算不一起下水,也得看着我。”席墨蹙眉道,“湖里有水怪,我现在打不过,会被吃掉的。”
吃掉好了。江潭想着,又展开地图确定了一番,“午时前后会过落星滩,用饭时在那里洗吧。”
“可是徒儿早饭都没吃啊。”席墨就扯住他袖子,轻轻拉了拉,“我饿了好几天,如今脚都软了。再这么下去就是辟谷也熬不过了。”
江潭看着那双憋红的眼角,总觉得哪里不对。
“席墨,你磕到头了么?”
“何止是头,哪里都磕了几遍。”席墨眼底波光粼粼,“我又痛又饿又累又困……师父,我真的好难受。”
“嗯。”江潭收了地图,从灵囊中取出一块烤糕并一壶沙棘汁递过去。
席墨将那木壶摇了摇,毫无防备一口下去,眼鼻酸得皱成了一团,半晌才呐呐道,“我都忘了……师父?师父等等我啊!”
江潭拔腿走得飞快,却如以前那般怎么都甩不掉这个小尾巴。
这么平静地一追一赶,日头逐若烟花般在头顶炸开一环环眩目的光圈。
只要与江潭拉开一定距离,席墨便觉自己又要被魂中不熄的烈焰烤焦。他追着人在荒地里跋涉了几个时辰,此时终似听到了水流的脉动声,不由精神一振,哑着嗓子唤道,“师父,是不是要到落星滩了!”
他好似听见江潭“嗯”了一声。
“师父……啊!”
席墨发出短促的惊呼,并没有引来江潭的回首,转瞬给沙埋得剩了一只的眼却看到前头那人跑得仿佛更快了。
江潭一口气走到缀满滚圆石头的河滩地,轻舒一息,放慢步伐,远眺前方那条淌凌的长河,未想到水势居然这般大。
就算里头没有妖居,如此贸然涉水洗澡也会给冲走吧。
这么想着,回首张望,却不见席墨踪影。
他心中忽有警觉。莫不是埋伏起来了?但想此时此地,这人再怎么生事都无法威胁到自己,又琢磨出些不对劲来。
……走散了?
他想起最后听见的那声惊呼,生了些迟疑。而后便生了一堆火,撅了根枝子串了松卷,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羯肉,松仁与蘑菇花的香气随着火星子溅出来。江潭看着那松卷表皮逐渐给油淬得焦黄,想起澹台休所言——此处滚石上有白缝者,凿之,或出石乳,清冽甘甜。
他取出铜匕首,摸到近旁的大石头边,选准一条宽缝叮叮咚咚凿了几遍,那缝中果然淌出了澹清的乳水。
他接了满满一水囊,走回火边就发现本该滋滋作响的松卷不见了。
自怔一怔,轻声道,“喝水么?”
“喝啊。”席墨从他身后绕出来,两腮嚼得一鼓一鼓,很是理所当然地拿过他手里的水囊拧开,灌了满满一口,“还是这个好喝。”
江潭:…………
席墨的衣裳更烂了,扯裂了几道大缝,面上还多了几丝血痕。
见江潭盯着自己,席墨不由挠了挠脸,又疼得嘶了一声,“刚被一只车轮蜘蛛拖走,差点就回不来了。”
江潭有些不可思议。过荒地的时候,他听从澹台休的忠告,一直若有似无地牵着几许威压,就是为了防止不长眼的妖族误打误撞找上门来,白闹不愉快。席墨一直跟在不远处,虽不在灵威散布的范畴,好歹也算明明白白一路人,居然会遭到袭击,在他眼皮子底下生生给人拖走。
席墨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若无其事地耸耸肩,“因为师父一直不理我嘛,他们大概觉得弄死我师父也不会管啦。到了该用午饭的时候,就下手咯。”
事实确实如此。如不是席墨自己爬回来,江潭是绝不会主动去找他的。
江潭无话可说,默默坐回原处,又串了只松卷哔哔剥剥烤起来。
席墨蜷在他对面,“师父,石佩还我吧。这样就算死了,你好歹还能见到我的尸体。”
江潭想,那佩明明没用了,不知道席墨到底在固执什么。
但就算如此,他也不会这么给出去。
想着便起了身,略一四顾,瞧见一只合适的石头,就旁若无人地走上前去敲起了白缝。
“师父,你总这么待我,我是会生气的。”席墨戳在他身后的圆石顶上阴恻恻道,“怎么,是不是以为我再没法给你烙印了?”
江潭想起澹台休的话,清楚自己若是修过鬼道,尚未解印那时同样能够操控席墨体内作为镜像存在的魂印,并不会单方面地给人压制住。
然而他现今完全不想同席墨讨论这件事。
“席墨,别再装疯卖傻了。你该知道,此印已解,便再无重结的可能。”
“哦,师父既然这般明白,自然也该知道这印的功效了。”席墨晃荡着右腿,泰然自得道,“你就是太相信我啦。其实从始至终,你想怎么杀我就能怎么杀我。像是现在,你也可以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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