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小柯的个性,主动踏出树屋是不可能的,顶多眼巴巴趴栏杆上看, 等着灵钧回来。
除非……有了什么不可抗力。
她和灵钧异口同声说:“村子。”
……
大太阳底下,村子看起来一切如常。
野草葱绿,篱笆上的藤花鲜艳,人们忙碌又充实,有外出农田耕作的、有在家喂牲畜的,也有聚在门口闲聊的。
一派祥和。
崔小酒和灵钧踏入村子,立即收获一圈或警惕或敌视的目光。
“……”
崔小酒已经对这种情形麻木了, 径自去寻了个看起来好说话的,问:“你知道有个叫小柯的姑娘住在哪吗?”
这个山民一开始装聋作哑,崔小酒好说歹说,漂亮话都说尽了,山民最后才松口:“那边,村口往里数三户就是了。这家……唉,作孽哦。”
走到山民所说的地方,这户大门开着,能从门外看到里面的情形。
小柯坐在门堂角落,略微垂着头,略长的刘海底下,一双眸子黑黢黢的,直勾勾盯着旁边的水缸。
崔小酒注意到,她的脸上和胳膊上,又多了许多乌青。
垂下的手略微蜷了下,崔小酒站在门口,小声唤道:“……小柯?”
她唤了好几声,小柯才慢吞吞有了点动作。只见她动作有些怪异的走过来,仰起头,以一种毫无起伏的死气沉沉的声线问道:“你们是客人吗?”
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
就好像她们不曾见过,和陌路人一样。
崔小酒想起了一种可能,哑声道:“你还记得我吗?还记得……我身旁这位吗?”
小柯直勾勾看着她,没说话。
崔小酒便知道答案了。
她怔立片刻,这时里屋的中年妇人骂骂咧咧走出来,待看清她们的脸,面色一变,啐了口:“哪来的外乡人!”
说罢,中年妇人拧着小柯的胳膊,把小柯拖了回去。
那一瞬间崔小酒几乎想要冲进去,但被灵钧死死拉住了。
灵钧在她耳边道:“不止是小柯,这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忘记了。”
就像是回档重来了一样。
拨乱的指针最终还是回到正轨。
灵钧眸色很沉:“我有一个猜想。”
……
崔小酒和灵钧隐匿了身形,静静的立在柯家门口。
一天过去了。
她们在证实一个猜想。
村里人有说有笑,来来往往。
而另一边,小柯没有从屋子里再出来,只能隐约听到一些拳头入肉的声音,还有闷哼声。
崔小酒默默把脸别开。
她们看着日渐西斜,又看着山林把太阳彻底吞下去。夜幕来临,村子里的灯火一个个黑下去。
面前的柯家也熄了灯,一眼看去黑憧憧的。
今晚的村子和往常不太一样。
崔小酒怔了怔:“……是有声音的。”
这时的村庄就和……真正的村庄一样,并没有前日的那种死寂感。她听到了妇人叱骂孩子的声音,听到男人打女人的声音,听到婆婆刻薄指责新妇的声音,当然还有鼾声。
还挺“丰富多彩”。
崔小酒忽然想起刚到牙山时,灵钧说的聚凶地的事。
这地方聚灵气,更聚凶气,是不适合居住的。修真者尚不敢多待,唯恐染上心魔,那普通人呢?世代居住在此的普通人呢?
怕是性情中的凶戾全都激发了出来。
白天的祥和都是假面,真正反映出村子的样子,还是在夜晚。
只是……村子前两天还和死人村一样,今日怎么就不一样了?
是因为把小柯还回去了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正这么想着,柯家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道黑影撞出来,跌倒在地上。
是小柯。
小柯晃晃悠悠爬起,一张小脸暮气沉沉,深一脚浅一脚往村口的方向走。崔小酒忽然注意到,她右手像是攥了个什么东西。
通体是白色的,锋利,借着远处的灯火,透出点扎眼的光。
两人缀在小柯后面。
如果灵钧的猜想正确,那么这一切都是在这个村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事。
小柯走出村口,走到溪边,沿着溪流的反方向往上游走去。她没有什么力气了,一路上摔倒了很多次,可她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偶人一样,缓慢的走着。
崔小酒眉头微蹙:她想去哪,想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灵钧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
两个跟着小柯一直走,走进山间,走到了……一个山洞中。
山洞有个深潭,经年的雨水积存在这里,幽深的望不到底。小柯站在深潭前,偏头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把右手中紧紧攥着的东西掷了进去。
崔小酒喃喃:“源头……我们之前完全没有往这个方向找过。”
就像是有意无意忽略了它一样。
明明是很显眼的东西,在没有线索进展的时候,水源尽头是个多么好的突破口啊。可是她和灵钧都没有朝这个方向考虑过。
不过现在纠结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她们很快就能看到谜底。
小柯回到了村子,像只冰冷的鬼魂一样,飘进自己家里,轻轻掩上房门。
第二日一如往常,村人们起床的起床,忙农活的忙农活。
男人从溪流中挑了满满的一担水,灌进自家水缸,女子在溪流旁净面,顺手喝了一口,妇人用溪水烧好早饭……
这天,白日的的村子,静悄悄的。
那些喝过溪水的人一个个睡下,就像陷入沉沉的美梦中一样。
小柯是没有早饭吃的,她知道水里有什么,自然也没有去喝水。
一家人都睡着了。
她立在中年妇人……也就是她的母亲身旁,歪着头看了一会儿。
随后她拿起灶坑里未熄的木柴吹燃,哼着歌儿跑出去,随手点燃路旁的干草,以及村里的木栏杆、谷仓……
没有人遏制,火苗很快燃烧起来。
大火舔舐着村庄,吞没沉睡着的所有人。
这就是为什么在第一天晚上,崔小酒嗅到了烧焦的味道。
原来那不是她的错觉,焦糊味、还有村民们夜晚怪异的样子,都是……曾经发生的事所残留的痕迹。
崔小酒看的回不过神,被灵钧拉了一下,才想起要躲到村外——这个场景是真实的,被烧到也会受伤,会痛。
火烧了好久好久,直到月亮高高挂上夜幕,也没有停下。
小柯放完火之后就出了村子,她坐在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热浪扑面,脸颊被灼的发红。
可是她就像不怕疼一样,嘴角往上扯,衬着她那张瘦得脱形的面颊,看起来有些吓人。
——说起来,这还是崔小酒第一次看到她笑。
小柯就那么安静的看着大火,头渐渐埋下去,没有了声息。
崔小酒看得心中复杂,如今的一切都是昨日重现,她没法评价小柯的行为,没设身处地的经历过说些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快要喘不过气来。
蓦地,眼前一黑。
崔小酒很快反应过来,是灵钧挡住了她的眼睛。
眼睫下意识的眨了眨,扫过温热的指腹。
她抿了抿唇,轻声说:“没事的。”
第二十六章
有雨滴掉落在脸上, 冰凉。
崔小酒抬起嫩白的指尖,抹去水迹,而在不远处, 火势渐渐熄灭下去, 房屋的横梁倒塌下来, 哗啦一声巨响。
就像是盛大的戏剧落幕。
面前的画面陡然停止下来, 然后飞速倒退,焦黑的房子重组, 恢复成原样。太阳打东边升起来,陆陆续续有人自屋中走出。
“走了走了, 今天是祝祷的日子。”
“快!可不能迟到。”
崔小酒静静看着这一幕。
果然, 如灵钧所说, 这是一个“轮回”。
在这个境中, 里面的时间和外界割裂。
山民们四日为一轮回,不断重复着生前到死时的过程,永无解脱。
两人施了隐匿符,在村民中间穿行。
祭祀地就在半山腰,和善的中年男人身着祭服, 戴上鸟脸面具, 古怪而阴森, 旁的祭祀跳起祝祷之舞,山民跪地, 一动不动,口中念念有词。
崔小酒在跪地的山民中, 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瘦弱的身形,衬得衣服格外宽大。
她只看了一眼, 便收回目光。
两人并未停留,越过祭祀之地,沿着旁边汩汩而过的溪流,往上游走去。
山路崎岖蜿蜒,因为刚下过雨而显得湿润泥泞。
崔小酒不是第一次走了,不太担心滑倒。这时却有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握住了她,
那是剑客有的手,指节分明但不粗大,纤长但不羸弱,手掌和指腹处略有些薄茧,摸起来有几分粗粝。
很给人安全感。
崔小酒指尖微蜷,心脏跳得快了几分,轻轻回握。
不知道为什么,自那次雪山秘境之行以后,她偶尔便会有这种心跳失序的感觉,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她本能的不想让灵钧知道自己的变化,总觉得灵钧一旦知道了,她们之间默契又平衡的关系就会被破坏掉。她害怕那样,不想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