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看起来最坚定最有反抗意识的长子,其实才是心里最软弱的那个。他甚至羞怯于说出爱和思念,只能用一幅画来告诉亲人自己过得很好。
因而她一点也不惊讶班西会用逃兵形容谭煜周,但还是轻声为他辩解道:“他不是对你、不爱你……他只是不太愿意面对你。”说完她停了一下,改正道,“应该是,他不敢面对你。”
“时间越是长久,他就越是不敢,只不过装得云淡风轻不屑一顾的样子。”
就像她装得刻薄冷漠把所有的错误推给子女,来掩盖自己的后悔。
看班西的样子和提起父亲的态度,谭雅琳就能猜出谭煜周是怎么对孩子的。
归根究底也许都应当算是她的错,他的长子才会因为害怕重蹈覆辙,而不敢和自己的孩子亲近。
一旦亲近起来,他也许就会和母亲一样忍不住对孩子指手画脚,想要同样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全部塞给自己的孩子,而不顾这是否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谭煜周太知道那是怎么样的煎熬折磨,所以他只敢远远地驻足观望。
“我知道。”班西说道,他的表情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声音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祖灵的阴影渐渐将谭雅琳淹没,她神情恍惚一阵,最后定格在了一个微笑上。
“是的,你和他一样的聪明。”谭雅琳伸出手抚摸班西的脸颊,谭煜周最终选择了离家出走的最大原因,大抵是因为他最早对她生出了杀意,又比谁都知晓自己对他的逼迫皆出于爱。
她不由得问道:“你……会原谅他吗?”
班西后退两步,躲开自己脸颊上冰凉的温度,看着谭雅琳的眼睛,认真答道:“我理解他。”
但我不会原谅他。
他没有资格代替那个形单影只的自己,去原谅把他关在庄园外的父亲。
哪怕他同样知道,父亲对自己的疏远皆出于爱。
“……这样啊。”
谭雅琳喃喃自语,她的身影彻底淹没在了祖灵的阴影里,那不可用言语形容的存在回光返照般又膨胀了几分,退潮般流淌回墙上的画里,寂静的能量如涟漪般扩散到了整幢老宅。
这幢给班西无限压抑感的老宅沉寂了下去,一切都安静得彷如回归母体。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高明鸿走上楼梯,见班西对着墙上的画发呆,跟着多看了一眼,奇怪道,“这画什么时候挂上的?怎么看着这么旧。”
画上的颜料鲜艳明亮,画框也很新,但画面看上去却有一种斑驳的陈旧感,像是压箱底了不知道多少年,还沾着没有擦干净的灰尘。
“我也不知道。”班西答道,“只是觉得有些像父亲的作品,就多看了一会。”
“嗐,刚走的那位你也知道什么情况,不会在这里挂大伯的画的。”高明鸿没多想,“律师到了,喊你过去呢。”
下楼前班西回头看了一眼,走廊里阴影像是潮水洇湿了地面,整个老宅都弥漫起湿漉漉的潮气。
律师在茶室里整理好自己带来的文件,确认遗产上的继承人都在场后,开始宣读谭雅琳的遗嘱。
这个仪式并没有实际上的法律意义,更多是走个形式,毕竟谭雅琳非常有钱,有钱到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会为了争遗产打起来。
谭雅琳的遗产主要分给了自己的三个子女,最多的那份给了谭煜平。
现在他手里家族企业最多的股份,是名正言顺的话事人,头上也没了一直压制他的母亲。
他会是谭家新一代的大家长。
冥冥中祖灵注视着这场权力更迭,旧的祖灵垂死腐朽,新的力量在陈旧的躯壳中酝酿,不久后新生的祖灵便会破茧而出,继续守护这个家族。
这是祖灵延续存在的方式,班西也只在书上看到过零星的记载。
包括班西也在祖灵的守护范围内,谭雅琳的遗嘱里有谭煜周的份,相当于重新承认了谭煜周谭家人的身份,而谭煜平又从一开始就把班西圈进自己人的范围内,使得班西人不在谭家族谱上,也得到了祖灵给他的眷顾。
这份眷顾对力量的增幅非常明显,班西在遗嘱上签上字,能明显感觉到随着能量突然提升他的能量天平开始摇摆不定,出现了女巫们才会有的奇妙第六感征兆。
现实与非现实的边界在他眼前忽明忽暗地亮着光,他不需要法术或者其他技巧,周遭的信息也在不断向他聚集。
这样的力量被增幅到极致,就是所谓的“预言”——现在与过去一览无余,于是命运如何向未来编织成了最简单的推理题。
不过神话时代以后神秘衰退,命运线回归人类自己手中,也就不会有真正意义上预言未来的巫师了,最多借助水晶球或者塔罗牌之类的道具,获得对未来模糊的启示。
但通常情况下男巫连那种程度的第六感都不应该,即使是班西这种破格的男巫也没有,他从没体验过这种被信息干扰的嘈杂感,嗡鸣像耳边有几千只蚊子,搅得他脑袋一阵一阵的发疼。
这种程度头疼还在班西的忍耐范围之内,他皱着眉用五芒星稳定住摇摆不定的力量天平,紧急架上精神屏障来过滤信息垃圾,一看就是经常应对意外情况的老司机,从头到尾脸色都没变一下,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他头疼得快炸掉。
离开谭家时班西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像是谭雅琳的声音。
她的灵魂最终选择了停留,就和她的先祖一样停留于世间,化为祖灵的一部分,护佑着她的子女。
这一次她没办法做出任何安排了,她只能注视着,保护着,目送他们去走自己的路。
高明鸿开车把班西送到了小洋房,又试着询问班西是否周末愿意跟他在家里约一顿——这段时间想出去耍是不可能的,不然分分钟狗仔就能送他上热搜。
班西没答应也没明确拒绝,只说看接下来工作安排,转过头推开小洋房的大门,才绷不住表情显出难受的神情。
头疼能忍住不代表他不难受,耳朵里嗡嗡作响连带着反胃想吐,他只想就地一躺原地昏迷,让身体自行跟第六感磨合。
时律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虚浮,早早下楼来迎,正好搂住踉跄着没站稳的班西,紧张地迭声问他怎么了需不需要帮助。
怎么出个门回来脸色都不对了,还眼神恍惚聚不上焦。
时律身上是香火的味道。
班西早上亲手点上的香,但其中又掺杂着一种温厚干燥的香气,像是阳光和毛绒绒的毯子给人的感觉,稳稳地裹住他游离飘忽的思绪,拢进了时律怀里。
班西说不清楚那种感觉,也无法去解释原因。
突然之间大量的、远远超出他所能负荷极限的信息疯狂地涌了进来,于是他的脑袋里有什么声音轰然炸响。
被搂住的瞬间,他能感觉到的一切骤然陷入了虚无。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存在,他的自我保护机制紧急启动,裹挟着他的意识恍惚远去。
那几秒钟班西的印象很模糊,被时律这么靠近的冲击好像比刚才接收到的全部信息量还要大,以至于他的意识根本无法负担,顺应着本能躲藏了起来。
巫师都有一个用来躲藏的地方。
在灵魂的最深处,一个封闭坚固的安全屋。
所有学习的第一课都从构筑安全屋开始,他们必须先学会躲藏,把自己的灵魂藏好。
只有灵魂属于自己,才有资格去讲其他。
隔着安全屋厚厚的阻隔,班西缓缓从一片虚无里拼回了自己的意识,香火气味的包裹中他昏昏沉沉,眼前一片模糊。
信息量过载搞得他眼睛有点故障,班西惊讶于自己还能分出心思感慨果然是日抛的眼睛。
灵魂上残留了一点感觉,班西品了品,有些像是他刚来到这个国家时进行的土地仪式。那时候他把那块作为他自身象征的鹅卵石埋进树下,这块土地慷慨地接纳了他,无边无际的蓬勃神秘如空气流淌进他的四肢百骸,他无法抗拒只能淹没其中。
“……没事吧?”
班西听见时律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到耳边,明明人就在旁边,但声音混在心跳声里听不真切。
他想应一声没什么事情,但张张嘴又有点没办法顺利出声——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一下一下撞击着心口,叫他连呼吸都困难。
好吧,糟透了。
第六感让他对外界完全敞开,他紧急建立起的精神壁障不足以抵挡时律所带来的冲击——他猜测八成是因为时律不是人的缘故,妖怪活得年岁够长其本身就可视为神秘,灵魂完全敞开着与其接近,那庞大的神秘面前他只是小溪一捧,顷刻就会汇聚于汪洋大海。
大概从最开始介入他父亲那摊子事情就是个错误,如果班西是个女巫估计当时就会第六感疯狂报警,告诉他这事不行。
班西心里叹气,自暴自弃地把灵魂彻底塞进安全屋中封死。
他的安全屋漂浮在河流之上,小小的船顺着河水起伏,班西其实不确定那是不是河水,他的安全屋里只有全然的黑暗,任何事物都在这里化为一片单薄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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