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位’究竟是谁?”简明庶问。
老鹿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没人见过——至少我来之后的几万年里,从没见过。”
二人正说着,往生路走到了头,再向前,就是幽冥深处。
冥府之中,是没有光源的,唯一能发光的,便是旱魃的七魄和九乌的三魂融合,诞生的一种植物,名为“金灯草”[4]。
静静落在地上,莹莹的,好像一串儿昏黄的玉兰灯。
现在是人世子夜十一点多,在冥府是“昼”,金灯花开,散发出幽莹的光芒。
倘若是人世清晨六点之后再来,人间白昼、冥府则入夜。此时,金灯花合拢,深深幽都便什么光亮都没了,实实在在是一片浊黑之地。
借着金灯草光,简明庶站在忘川血河旁,看着滚滚血浆翻涌,浩汤远去。阴风吹过,忘川旁的彼岸花轻轻蹭着他的衣角。
河川之上,只有一座朱红的古旧木桥,桥墩子上一溜金灯草,昏光如豆。
“老鹿,你说,人会有前世么。我看着这忘川血河,总有种很强的既视感——总感觉我来过这里。不仅来过,还像是一直站在河边,日复一日站了很久很久,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
这感觉太过于真切,他能记得血河扑起的薄薄的水雾、金灯草晦暗的光芒,彼岸花抚动衣角的感觉。
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真实,以至于他总觉得这不是普普通通的既视感,而更像是残破的记忆。
“人即使有前世,你也不会记得。转世之前,要喝孟婆汤的。”老鹿答道。
简明庶自嘲地轻笑了一下:“可能吧。是我庸人自扰了。”
老鹿安抚般地拍了他的肩。他的语气却陡然一转:
“不,明庶。我刚有地方说的并不对。”
简明庶心不在焉,只随口问道:“哪里不对。”
“酆都狱中,我是说,真正的酆都狱,不是从来没有人从里面出来过。有一个人,也是世上唯一一个,从炼狱底下爬了出来。”
“人?”简明庶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那地方,连飞廉这样的古神提起来都讳莫如深。
普普通通的一个寻常人丢了进去,即使没遇上听起来玄乎的“那位”,里面普通的凶兽妖神,随意动动指头,都能将人捏成齑粉,怎么还能爬出来?
“难道‘那位’几万年没能爬出来,区区一个凡人,还能翻过了天?”
“是。”
简明庶回头看了老鹿一眼,他伸展开的鹿角在灰暗的天空中,呈现出树影的模样。他看不清老鹿的表情。
“这人破出酆都狱的那天,作为封印的鬼雾混沌上,滔天巨浪,几乎要遮天蔽日。鬼雾散去,混沌土地上,只独独地留下了一朵百子莲花。”
第30章 眼为阳
“还挺诗意。”
顺着他的转述,简明庶仿佛见着柔而韧的百子莲,独独一朵,生在浑噩狠戾的恶土之上。
他罕见地起了几分好奇之心:“这位‘炼狱独花’,是谁?”
黑暗中,老鹿像是低头沉思了一阵,认认真真的在回忆。
他停了许久,叹了口气说:“过去太久,我实在记不起此人的姓名。只记得姓氏不算常见,似乎是姓伍。”
“姓伍。”
简明庶低声重复了一遍。可巧,自从中元节过后,他的生活里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几个姓“伍”的,像是跟“伍”这个姓氏杠上了一样。
“可按你刚才所说,真正的酆都狱里押着的‘那位’,他那么厉害,都逃不出来。这位‘炼狱独花’,又是怎么出来的呢?”
老鹿的鹿角左右晃了晃,这是在摇头。他说:“谁知道呢。”
这对话被一阵滋滋啦啦的电流干扰声打断。
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明……庶……7001、4……直播……具象……成。”
即使音质极渣无比,又断断续续,简明庶不用仔细听也明白,这是宝蒙的声音。这是她的特别之处。
虽然幽冥深处万鬼交谈,导致干扰严重,他还是猜出了这句话的意思:下一个茧世界已经来临。
上一个结束还没两天——还真是一刻都不让人休息。
简明庶低叹口气:“老鹿……下次再来找你散心。我得回平都医院一趟。”
黑暗中,飞廉拍了拍他的肩膀:“千万小心。”
简明庶刚抬脚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而问道:“老鹿,能不能送我一程,打个飞的?”
*
深夜。
司机累了一天,上下眼皮在不住打架。他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夹着一根烟,想借此醒醒神。
酆都市这个鬼地方,一旦入了夜,即使开着远光灯也没法儿照清楚前路。今天更是如此,他的时速已经降到了40码,一阵阵的鬼雾接连不断往车大灯上撞,雾气浓重地连地上的标示线都看不清楚。
他强撑着精神,想着还有十来公里,兴许能遇着可以歇脚的地方。
车前不远处,大灯照亮的鬼雾之中,巨大的人影一闪。司机被这少说三米的巨影骇到,躲闪不及,还没来得及打转方向,直直地撞了上去。
“咚”一声巨响,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在胸膛爆开。
惯性将司机狠狠摔在方向盘上,安全带又将他重重地拉回座椅当中。神奇的是,这种巨大冲力下,他居然毫发无损。
“难道撞了人!”
司机顿时吓出一身白毛汗。开车几年来,他是小心谨慎,连黄灯都不敢闯。
后怕,像乌鸦掠过心头。他胡乱摸了一旁的手机,急忙按开了手机里带的手电筒,慌慌张张下了车。
车前方是一片干净的空地,无人。甚至连小猫小狗都没有。这让他大大地松上一口气。开车这件事,虽然与人行了方便,但也是猛虎利器,一个不慎,极有可能改变几个家庭的命运。
一辈子,一次事故都出不得。
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照亮了不大的区域,他将光亮往上挪挪,想顺便看看车头情况。
这一看,却让刚刚松下去的那口气立即提到了嗓子眼儿。
车前盖上,留着两道巨大的凹痕,就像是撞上了什么巨人的小腿。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城隍庙中,“哐”一声巨响传来,听着是有人踹门而入,而且底气还挺足。
酆都市城隍庙里的鬼差,这几日里,原本就心里窝火。
过个中元节,作为阴间的首都,他们的工作量不知大了几倍,单单是流动鬼口控制这一项,已经让他几个昼夜没怎么歇息,生生是累的,连魂气都散了几缕。
眼下他终于发完了积压的路引子,一时乐得清闲,刚刚坐下吃着供香午餐,一脚踹门声,将鬼差心里的怒火蹭地点了起来。
他在屋内将供香桌一拍,怒骂道:“哪个不长眼色的,阎王爷的门都敢踹!”
估计又是哪个不懂规矩、刚死的新鬼,不知道有七天归煞的规矩,急吼吼地踹了门就想去投胎。
“拿个路引而已,赶着去投胎啊!”
鬼差骂骂咧咧收拾着供香,来人进门之后倒是不慌不忙,徐徐走来的步子没了踹门时候的怒气。
鬼差横眉瞪眼地从城隍庙后面转出来,迎面见着了来人,吓了个愣怔。
他立即佝偻身子,点头哈腰问候:“简……简院长。”简明庶被他前后的转折逗得忍俊不禁,他强压下笑容,佯装冷脸看了这名小鬼差一眼:“我倒不知道,哪殿阎王搬来这城隍庙办公了?”
鬼差慌忙陪笑:“那、那都是小人今天出门,踩上了狗血,一时迷了鬼心眼儿……”
简明庶险些没忍住笑。
他正了正颜色,吩咐道:“本市有个司机,刚我借他的车子打了飞的,给他记一笔阴德——至少得能让他换台新车。具体是谁,你们自个儿查监控吧。”
“哎、哎。”鬼差连连答应,心中是叫苦不迭。又打飞的,这个月已不知第几次了。
每每简明庶魂游冥府,懒得再折返回来的时候,总会借鬼使们的化身——有时候是捣蛋鬼宝库的店主飞廉大人、有时候是黑白无常他们——附在他们的化身上,直接撞上来往的车辆。
如此一来,鬼使的化身崩裂,简明庶的游魂就能一键重启,和所有新鬼一样,直奔当地城隍庙报道。
这个撞车抄近路的法子,就被这位为老不尊的简明庶称为“打飞的”。
酆都市城隍庙,好巧不巧,和平都医院是邻居,近得不到几步路。故而打个飞的,也确实比游魂归来,快上太多太多。
简明庶交待完毕,心满意足地出了城隍庙。
鬼差愁眉苦脸地坐回办公桌旁,翻开了本市功德簿,对着一旁显示器上的监控,开始回放。
这个事情,说来麻烦,却也好找。
冥府的监控,和人间用的不太一样。人间认人靠脸,冥界认人靠元神。这个监控没法儿像人间监控一样看清楚人脸,却能看明白人、妖、魔、仙的真身或是元神。
他知道大致的时间段,只需要找出和鬼使元神相撞的平常人元神即可。
鬼差没什么耐心,开着最大倍速,一不小心回放多了,监控卡在了中元节前半小时的时间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