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维维亚尼留下来观察他的不知道多少天。他的铯原子表和整个格兰萨索国家实验室一起, 彻底坏掉。
这几天,他搜寻了还能进入的几个项目组,里面要么空无一人, 要么尸横遍地,他和简明庶似乎是这里唯二幸存之人。
或者,其实只有他一人,他并不确定简明庶是否属于“人”。
他本该是无神论的, 可简明庶的存在让他想起了物理学界的一句老话:
“物理研究是有止境的,以我们的认知为限,就是它的末端。”
简明庶,就是超出他认知的事物。
维维亚尼立即追了上去。自从地面层崩解那天,格兰萨索的电梯就停运,对简明庶来说可以一瞬到达的地方,他需要凭自己的双腿,从安全通道深入1800米的地下。
这段路,一共是10285级楼梯,爬完单趟都需要2小时51分钟,这点困难,丝毫不会阻拦他。
简明庶去的地方,必定是冷聚变项目,睡眠舱所在的房间。
据维维亚尼观察,简明庶的一天中,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冷聚变实验室、三分之一的时间在谱仪控制室,剩余的时间会随着极光一起不知所踪,直至下次极光出现,他才会归来。
简明庶睡得很少,休息也必定在睡眠舱旁。他总是伏在透明的舱体上,仿佛在守护什么重要的东西,即使里面空空如也。
等维维亚尼到达冷聚变项目组时,不出所料,电磁屏蔽门再次阖上,只能透过一扇多层特殊材料制成的观察窗,勉强观察内里的情况。
屋子里还是老样子。
两扇巨大的环形冷聚变涡轮立在末端,巨大的金属环涡缓缓旋转,散发着冷光。
一片废墟之间,空寂的睡眠舱落在地上。
简明庶一如既往地守在舱体旁边,将他带回来的闪烁星光倒进整个透明舱体。经过这几天的累积,这些奇特的物质终于勉强铺满舱底。
星光明灭又忽闪,将整个舱体映得幻妙异常。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能够摘下星辰之人。
他不知道简明庶究竟是谁,可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解开简明庶身上的谜题,就能解答宇宙的终极问题。
他像是在断续对着星光说话,可厚重的屏蔽门隔绝了内里的声音,整个画面是静默的。
冷聚变实验室里的时间,像被拉得很长很长。
看着看着,连他自己也困倦睡着,再醒来时,冷聚变实验室里已是一片空寂,只留着星光安静闪耀。
他习惯了这种变化,他甚至能推测出简明庶现在的位置:他一定是在 “创世窗口”项目组,谱仪控制室。
谱仪控制室,是密密麻麻排着几层电脑屏幕的地方。它的另一端连接着几层楼那么高的大型通用检测器,将对撞后生产的粒子特性、质量、带电轨迹等详细属性一条条检测,而检测结果则会显示在谱仪控制室的屏幕上。
通俗地说,谱仪控制室,是“创世窗口”的心脏。
他推开了控制室的厚重铁门。
“谁!”
闪动的屏幕投下银色辉光,监视器前的人逆光站着,只留下个清瘦挺拔的剪影。
简明庶立即认出了了他。他漠然,再度回到大型仪器的操作之中。
维维亚尼上前,他看着对方的侧脸。他觉得简明庶很适合冷光。
晦暗不明的光线甚至能将他浓密的睫毛拉出长影。他的卷发盖住大半个耳廓,只露出一点雪白的耳垂。
荧屏中闪动的冷光,总是让他的皮肤看起来无比白透,简直像冰雪一般剔透。
维维亚尼不住提醒自己,这是纯粹的美,和数理公式、曼妙的流形一样,都是纯粹的令人着迷的美,和狭隘的冲动、低俗的取向毫无关联。
他欣赏明庶的美,就像在欣赏上帝的杰作。
“我不是躲着不见你。”明庶手中依旧操作着键盘,眼睛也没离开屏幕。
他的英语发音地道又好听,还带着低低的磁性:“我带回来的东西,有很强的辐射性,是宇宙射线级别。包括不让你进入冷聚变实验室也是。我只是怕伤到你。”
维维亚尼推测,简明庶说的可能是他带回来的那束花,看来那些类似于星光的东西,的确不属于地球。
眼前之人,到底是谁?
他不仅身兼宏观特性和量子特性,行动之间伴有强烈的电磁现象,甚至能引来太阳风。
除了上述两点,维维亚尼在心中的观察记录中再添上一笔:辐射对他毫无影响,甚至是宇宙射线级别。
“我能问问,你究竟在找什么粒子么?”维维亚尼忍不住开口问。
实时监控屏幕上,简明庶正在调整各种参数,他打算重启“创世窗口”超导超级对撞机。
“启动它,至少需要40兆电子伏特的巨大能量,按照格兰萨索现在的境况,我不认为现在有充足的能源能够再度重启。”
灾变之后,据温控器显示,地表温度迅速降低至零下100度,打破南极洲记录。在这种极端条件下,水力发电彻底报废;风力发电机、钻井油田都无法在如此的低温下正常工作。
整个世界,能够利用的只剩下核能及可燃烧能源,比如木材、煤炭。
格兰萨索也受到能源问题的波及,自从灾变之后,整个废墟般的实验室,靠着冷聚变实验室的两台涡轮才勉强维持正常运转。实验室中许多尖端仪器原本就是电老虎,这种条件下,想要产生40兆电子伏特的充沛能量启动“创世窗口”,可能性几乎为零。
简明庶出神地盯着屏幕,他在轻轻的摇头,卷曲的发梢在他眉眼上落下好看的阴影:“能量,能量不是问题,但杰洛。”
“——叫我维维亚尼,或者V。”
比起具有宗教崇拜色彩的但杰洛,他更喜欢别人称呼他维维亚尼。
但杰洛,“上帝信使”,名字本身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如果和他科学家的身份摆在一起,总有些讽刺。反而,维维亚尼听起来就响亮得多,维维亚尼定理、维维亚尼曲线——这才像个科学家的姓名。
“V。”简明庶挑了个短的,“我还是建议你去罗马,这里的辐射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强。去罗马,那里有避难所,有食物供应,说不定,你还能找到幸存的实验室同事。”
维维亚尼沉默了片刻。
“那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没有了。我的搭档,托克耶夫斯基。”维维亚尼垂眉,“灾变那天,他,就死在我的眼前。”
简明庶操作键盘的动作停了下来。
简明庶并未点名:“那天的那只手……”
“是,是他。”
那之后,维维亚尼再度回到地面层,他甚至连托克的手指都找不到了。地面层,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废墟。
“你和我很像。”他低声说,“不。你比我幸运。”
“至少,你见到了他最后一眼。”
荧幕的冷光给简明庶的侧脸镀上一层银辉,让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疏离孤寂,又高不可攀。
叮铃。
清脆的声音吸引了维维亚尼的目光,简明庶的袖口探出一截白皙纤瘦的手腕,上面用紫色的绶带束着对铃铛,末端垂着两颗玉珠。
他想起灾变那天自己的神奇际遇:“那天,我明明记得我断了数根肋骨,也断了条腿,甚至脖子都有些错位,是你……么?”
他快要死亡的时候,隐约听到了一样的铃铛声响,还有刚才他提到的托克的手,这明明是在现场的人才能获得的讯息。
维维亚尼急切地盯着简明庶,想从他细微的动作中读出些破绽。
“你该相信科学,V。”
简明庶转头看他,无比平静。他转身,往检修通道方向走去。
维维亚尼立即跟上:“你去哪里?”
“电子枪。”
最终,维维亚尼被关在了屏蔽门之后。简明庶坚持这是普通护具无法抵抗的辐射量,他孤身进入了巨大的超导超级对撞机管道。
整个对撞机管道长达数百公里,需要被碰撞的粒子由难以想象的能量加速,自电子枪中打出,经由直线加速段达到目标速度,进入主环弧线段——整个管道是一个巨大的圆环,两束粒子一齐发出,左右扬镳,直到在对撞区再次相遇,崩解、陨灭,拆解成新的亚原子粒子。
就像创世过程中,重元素、特殊粒子在连续不断的碰撞陨灭中,获得新生一样。
隔着观察窗,简明庶站在电子枪前,不住朝他打着手势,维维亚尼辨认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的是“站远点,不要看”。
维维亚尼勉强站远了几步,一回头,恰巧看到简明庶单手拉出了电子枪最核心的部位——灯丝。
没有灯丝怎么发射电子束?
电子枪一般是轰击灯丝,产生大量电子,拿掉这部分,差不多等同于下锅做饭,但一粒米都不放。
维维亚尼皱起眉头。
他看到简明庶在空中做了个类似于拨弦的动作,紧接着,一串串电光落在本该是灯丝的地方。
维维亚尼不明白他这个动作的含义,但他有个极其疯狂的猜测——简明庶拨动的是基础能量弦,将他看不见的其他粒子转成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