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他不明白,背着他的青阳为何会发抖,更不明白,他后颈上细密的冷汗原因。
现在,他踏上了青阳曾经走过的路。
第一步, 锐利的石刃就刺穿了脚掌。锥心痛楚袭来,他看到刃尖透过脚背, 带出一些暗色的血。
脚受到巨大痛楚的时候, 会下意识将重量,压在另一侧的中心之上。只是这里犬牙错列,整条路都以半米长的石刃铺就。
他身子歪了歪, 另一只脚也被刺透。
“——子珏, 遁风吧。”背后传来了醉灵的声音。
他的确可以遁风,但这条路不行。
痛楚几乎让他难以站立,伍舒扬抬手, 想抓住些什么,尖刺,穿过他的虎口,直逼向眼睛。
伍舒扬抬眼看了看这道尖刺。两侧的刃壁, 将道路挤得极其逼仄,它逼着你抬手把住重心,满手的血迹落满路途。
石刺旁挂了一只海鸥,半边风化,半边被低旋的秃鹫享用的千疮百孔。
他漠然将已被贯穿的手拉开,捏着刃尖稳住平衡。
肌肤,不过薄薄的皮囊。锋利的刃一刺,柔软的肉留下创伤,血管崩裂,奔涌出温热的血。
脚下,是遍地的白骨。鲜血胡乱滴落在尸骸之上,立即被死亡吞噬。
“子珏……下来吧。”醉灵听起来极其不忍。
伍舒扬没回头。他害怕一回头,发现这种痛楚不过是刚刚开始。
他更不想抬头看看末途,他怕一抬头,发现这路绵延不止,直通天际。
“……子珏……”醉灵的声音越来越低。
暗夜,将这条碎石之路凸显的额外狰狞,像凶兽的獠牙、猛禽的利爪。
浓重的血腥与凌乱的血肉组织更提醒了他,这是一条亡命之路。
伍舒扬背对着醉灵,脚下的锋利石刃拉碎了他的披风,沿路都是斑斑血迹。他看着一道又一道的刃尖贯穿伍舒扬的掌心,再前行、再度贯穿。
几乎每一根石柱上,都留下他痛楚与磨难的痕迹。
他不明白,伍舒扬究竟是想许下什么愿望,宁愿如此,也要继续前行。
醉灵重重叹了口气,不忍地侧过了头。
“……都是一群疯子。”他低声说。
痛楚开始剥夺伍舒扬的所有感知,渐渐地,他听不到醉灵的声音、听不到海鸟、感受不到海风,整个世界,只剩下尖锐的利刺和无尽的痛苦。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1]
凉扇摇着,习习的风落在他背上。迷蒙中,他伏在青阳怀里,听着他温和的嗓音,一句一句呢喃《天问》。
天有多高,星辰又有多远,为何日月往复不会坠落,为何日日年年不会倒流。
为何人间没有永远。
“鲧何所营?禹何所成?康回冯怒,墬何故以东南倾。九州安错?川谷何洿?”[2]
为何鲧即使身死也要拯救大地,为何水神共工怒撞天梯,淹没的九州又何处有错。
生而为人,又是为何要受到这种折磨。
夏日的夜不长,幽幽萤火相伴,风过,总是抚动青铜铃响。
那时候,他还不懂得一生何其须臾过隙,转瞬之间,韶华已逝。
那时候,他也不懂得青阳反复诵读《天问》,哄他入眠的意义。
他抬头。
阴云翻腾,快有一场疾雨。
无际的石刃连绵而去,海雾掩埋了去路的踪影。一望无际。
自然仍在沉睡、没有谁来回应他的痛楚。
不知是他的幻觉还是确有其事,地上的森森白骨裂着大口,嘲笑又劝诱。
“下来吧!和我们一起!”
“放弃吧!何必忍受苦痛!”
曈曈的鬼影晃来晃去,叫嚣声一遍遍解剖他的身体。
又是利刃。
锋利的石棱透过身体,这个伤口太过于巧妙,恰巧刺过骰骨,韧带撕裂。
不住叠加的伤口让他再也站立不住,单膝落在道路之上。
无情的刃尖,再度屠戮了他的左侧膝盖。
伍舒扬的眼睛,泛出点血红。
“屈服吧!”
“堕落吧!”
“我知晓你内心的暴戾!”
半只鲜血淋漓的海鸥站在石刃尖儿上,它的眼珠糜烂,喙部裂开了口:“你是天生的魔神,强大又邪恶。走下去,是永无止境的痛苦。你该做的,是释放自己。”
伍舒扬并未理会,他的手抓紧了石刃,缄默踏上自己的路。
“你是死亡,你是毁灭。你是纯粹的邪恶与暴力,为什么要压抑自己,为什么要想着救赎。”
海鸥扑扇翅膀,跟了上去,它形影相随,像团阴郁的黑影。
“而你,又有什么资格去救赎——”
一团业火击中海鸥站着的方向,附近的石刃被炸得碎裂。
伍舒扬胸口起伏,情绪些微波动。
石刃处,没有任何海鸥。
一只秃鹰从淋漓的尸体上转身,它伸开鬼魅般的翅膀:“这不是罪也不是孽,这只是你与生俱来的使命。你的力量贯达天地——没什么能够阻止你——来吧,屠戮吧,毁了这个生不如死的黎明,毁了没救的魔灵与仙灵——”
“像你曾经做过的那样。”
石刃崩开。
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鼓唇弄舌的秃鹰。
劝诱,居然是来自于他内心的渴望。
长夜暗沉,恶念和痛苦不住煽动、蛊惑、牵引,在他心上滚动。
伍舒扬险些站立不稳。
至少,有一点秃鹰说的正确。作为一个手刃大军、灭国乱代的魔神,他的确贻害千古,没有任何资格,谈论救赎。
伍舒扬的眼眸开始变得猩红起来,甚至像盈满了血。
“你知道我们说的正确。”海鸥站在石刃尖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世界亏待他、折磨他,给予他亿万年的孤寂。不如毁灭,不如灭亡,世上只剩下他和你——只有极致的欢喜,只有无尽的欢愉,再没有任何,让他坠入危难的事情。”
“何必这么痛楚。”秃鹰一唱一和,“明明你有他给予的力量,明明你只需要转身,轻抬手指,一切灰飞烟灭。”
他的身体里,束缚着最为强大的魔神,也是被神明眷顾过的魔神。
同时,也是他自己。
两千年前,淮安王起兵谋反,被大楚天子赐死。天子下令,史书上淮安王其人,除滔天罪孽,一笔不留。连他二人合著的书籍,一并焚毁。
伍舒扬本是反对谋反的,他直觉其中有诈,但那时的青阳,不管不顾将他捆起,关入遥远的山中斋屋。
等他再次见到春日里的阳光时,青阳已逝,时间难回,他的所有悔和恨肆意膨胀,吞噬了一切心性。
那天晚上,新生的魔神,降临淮安国宰相张永清的府邸,鲜血灌溉了庆祝陷害成功的夜宴,浓郁的杀戮血腥充斥了整个大厅。[3]
这之后,他驱使这群背主小人无血的尸体。尸群自张永清府邸而起,一路扫荡至大楚宫城。
这里曾是青阳最爱的淮安国,须臾之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尸群奔赴大楚之时,江上画舫还咿呀唱着甜歌,鲜血喷溅,歌女倾倒,砸乱了锦瑟的弦。
王都灯火繁华,但空城寂寂,只留下哀嚎和屠杀。
这是他唯一一次失控,而这次失控也换来了相应的代价——所有的魔神都会被酆都狱追猎,投入无尽深渊。
深渊底部,是无尽的恶。所有最为暴戾和纯粹的恶念汇聚在一起,互相杀戮。
浑浑噩噩中,他不记得自己如何逃出生天。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鬼雾表面,独自醒来。
在那之后,他就踏上了追寻青阳的路。
天道、人道、鬼道、地狱道、碧落、黄泉、炼狱、人间。
两千年来,他不记得自己将整个世界往复寻找了多少遍,都不见他的踪影。他像从没来过这个世上,更像和其余的人毫无瓜葛。
人间和乐,往复人生,甚至没人注意到,有个极度温暖的人,消失在人间。
他开始追索张永清的转世,一次又一次,一生又一生。
可他连青阳的一丝痕迹,都没找到。
他开始,给自己下诅。
寻到青阳之前,生死轮回,永生不忘。
几具干瘪的尸体,抬着腐烂的眼珠看着他,伸出手臂,奋力拉扯支撑不住的伍舒扬。
“滚……”
石刃坠落,尖锐的利器刺透了尸体的心。
伍舒扬强撑着从石刃上站起。他有气无力。
海鸥和秃鹰尖声笑着,他看见四周血腥的尸体融化,几乎要吞噬自己。
“屠戮吧屠戮吧屠戮吧。”
残缺的尸块、幽森的白骨好像都长出了口,不住细碎地劝诱。
“滚!”
天崩地裂。
碎石落了一地。
或许毁灭,要比祈愿更加容易。
林立的石刃之中,莹光一闪,有什么东西滑落。
伍舒扬强行将自己从痛楚中抽离,仔细看了看——
那是一片闪烁的宝石,静静落在白骨之间,一片璀璨。
他想起了高烧迷糊当中,青阳后颈细密的汗,泛着白泽的光芒,滑落在地上。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记错,甚至怀疑过,是自己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