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又陷入沉默。
这次,她沉默的更久。直到殿外传来山怪们咚咚犹如雷鸣般的脚步声,那女子才轻轻地咦了一声。
因果殿外,山怪们集体暴喝一声,纷纷拍碎了带来的澧泉酒。酒味瞬息间弥漫,就连已陷入昏迷的花清澪眼皮子都动了动。
谢灵欢忙抬袖掩住花清澪欲醒不醒的模样,扬声喊道:“云曼,本王知道是你!”
浮屠像内再次陷入迷之沉默。
澧泉酒香味散开,丝缕冥气漂浮于因果大殿内。良久,藏身于东边那座浮屠像内的云曼终于轻声问道:“渊主来寻我,是与这盏灯有关吗?”
“正是要问你朝戈的下落。”谢灵欢扬眉,单刀直入。
浮屠像内,云曼无声无息地沉默。
“我知道你知道。”
“我不知道。”云曼立刻否决。
“可他的妖心在你这,对吧?”谢灵欢懒得再演戏了,索性把话题都挑明。“朝戈昔日是我家道侣座下义子,结果为了你,他叛出碧落天,临走还给我家道侣种下了相思蛊。我道侣自接近这座因果殿以来,行事种种昏乱,都是因为这蛊毒的缘故。”
云曼显然似信非信,沉默了数十息后才轻声地开口。“你怕是找错人了,我认得的那个朝戈,从来不曾上过碧落天。他只是个古修武者。”
“哈?他是这样与你说的?”谢灵欢忍不住嗤笑道:“我可是渊狱之主!你信他,还是信我?”
云曼声音清冷。“都不信。”
“随你。”谢灵欢无可无不可,故作愁苦。“反正那盏风灯已让你夺回去了,本王带来的澧泉酒也都洒光了,你若当真不想说,本王也无计可施。”
谢灵欢假意装作放弃的模样,语气颓丧,将花清澪半拖半抱着就往殿外走,口中仍絮叨道:“只可怜我家道侣!一心一意待人,结果反倒被人摆了一道,仙尊位没了不说,如今更是神智昏乱,经常连我都认不得。他只道自家是魔、是罪不可赦的恶人,可怜他却没机会晓得,这一切过错,不过是因为朝戈在他喝的酒里放了血蛛卵。”
谢灵欢拖着花清澪迈过七寸高的门槛,抬脚时,假作被绊倒,哎呀一声摔了个踉跄。
“……你等等!”
浮屠像内的云曼果然开口留他,语气依然迟疑极了。“你刚才说,你家道侣中的蛊毒……是血蛛卵?”
“可不就是血蜘蛛卵!”谢灵欢“愤然”回头,道:“这卵,就是种下相思蛊的药引子!”
云曼久久地沉默。
“哼,本王就知道会是这样!你这样恋慕着朝戈,怎会忍心拆穿这只蜘蛛精的把戏?又怎会告诉本王他的下落?”
又十息后,云曼迟疑地轻声道:“可否扶着你的道侣,让我看看?”
“看什么?”谢灵欢故意扯着嗓子冷笑。
咔嗒!东边浮屠像膝盖处打开一扇小门,云曼从中露出半张脸,杏子眼内清冷。
“扶他过来,让我验一下,他体内是否当真有血蛛卵。”
第66章 相思蛊六
谢灵欢抱着花清澪凑到东边浮屠像前,俯身,十二冠玉旒轻振。“喏!我家道侣中了相思蛊。”
云曼将浮屠像前的格子又推开了些,皱着两道蛾眉,许久后才道:“他是什么人?”
“昔日三十二天仙帝,姓花。”谢灵欢顿了顿又说:“当年朝戈就是在他座下修行。”
云曼再次沉默。
“喂!我说,”谢灵欢声音里隐隐含了点不耐烦。“冤有头债有主,他是被朝戈害成这样的。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也不能解蛊毒。”云曼似乎很忧愁,轻声道:“我只能治疗一些简单的疾病。”
“不须你来治。”谢灵欢放柔了语气,缓缓地哄她。“你只需要告诉我,朝戈的下落。”
云曼摇头。“都说了,我不知道。”
“那你把他的妖心给我!”谢灵欢语气坚定。“我不要妖心,只看一眼,看过后,我自然能寻踪辨迹。”
云曼又不说话了。
谢灵欢抱着花清澪,等了又等,突然冷笑了一声。“作为求医的报酬,我会允你再见朝戈一次。”
浮屠像后的脸消失了。
格子很小,只能容得一个女子露出半张脸。谢灵欢从头到尾只见到了云曼的眉与眼,此刻看见她消失了,忍不住皱眉。“喂!你躲起来也解决不了问题。千年万年,难道你打算就这样一直空等下去?”
十息后,浮屠像内传来清冷的女子声音。
“……空等有什么不好?”
“你明知他再不会来。”
“可是只要我一直等下去,总有一天,会再见到他。”
谢灵欢冷笑道:“这是当初离开时,他曾许诺你的吧?”
浮屠像内一片静默。
“三十二重天崩了。道争后,那里再没有一个妖仙。妖灵尽皆逃亡,你所等的血蜘蛛朝戈,因为犯下谋逆与弑父两项重罪,怕是永永远远都回不了碧落天了。”
女子的声音再次传来,清冷如昆仑山巅积久不化的寒雪。“那又如何?我本也不知他是仙,更不知他为妖。”
“你当真不知道?”谢灵欢咬牙冷笑,话语也一句比一句尖锐。“你已经说了他的妖心在你手里,你怎会不知他真身为妖?古修武者?哈,你早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沉默,死一般的沉寂。
“我会让你去见他。见到他后,你的心结打开,这段绵延了万年的因果也就彻底解开了。”谢灵欢笑了一声,声音寒凉。“怎样,换不换?”
长久的沉寂后,两丈高的浮屠像从中间裂开,一个如寒雪般清冷的白衣女子立在谢灵欢面前。她用那双杏子眼盯着谢灵欢,樱唇微分。“我带你们去见,我与朝戈之间的因缘。”
谢灵欢笑了笑。“只是去见你二人的因缘线?”
云曼静静地越过他,张开手,掌心内赫然握着一枚三寸长的匕首。“我与他的因果,也该有个了结了。”
匕首通体雪白,就连柄都是银雪铸就,在因果殿内闪耀着摄人的光芒。
谢灵欢目光落在匕首,咦了一声。“雪?”
云曼已经走过了大殿,抬脚跨过门槛,白衣身影背对着他。“雪,是这把匕首的名字。”
“我知道。”
谢灵欢抱着昏迷中的花清澪跟上她脚步,也匆匆跨过门槛,循迹往内殿走去。“本王只是诧异,这把匕首居然在你手上。”
云曼回头看了他一眼。“它一直都在我的手上,它是我的骨。”
谢灵欢再次皱眉。
在内殿袅绕的香雾里,烟雾都飘着淡淡的花香。一片片,在空中凝结成虚幻的曼陀罗花。与之前被谢灵欢提在手中的风灯上的曼陀罗不同,因果殿内殿开满了雪白的曼陀罗,花瓣更加纤美,依然无蕊,吊钟般一朵朵坠于虚空。
“雪,在世间又有个名字。”云曼穿过一殿的雪白曼陀罗花,声音依然冷冷清清的。“叫做剔骨刀。”
“这个名字,还真是讨厌啊!”
因为万年前花清澪也曾自剔仙骨堕入轮回井,谢灵欢如今尤其不爱听见这个词,于是他又讥笑道:“以梦为马,剔骨作刀?”
云曼身影滞了一瞬,随后她推开内殿的角门,吱呀一声,门后风景便跃入眼帘。
内殿外是大片空地,空到几乎一眼看不到边界,有一株二三十个凡人都无法合力围抱的参天大树静静地立在星光中,树上开满了雪白的曼陀罗花。
“这便是我与朝戈的因缘。”云曼回过头,杏子眼内清凌凌,饱含讥讽。“旁人的因果,是线。我与朝戈的因果,是一株开满曼陀罗的参天大树。”
谢灵欢上下扫了几眼,十二冠玉旒后面目似隐若现。“那是因为,这树下,埋着一颗万年妖心。”
云曼背靠着树,高髻下眉目低垂。
谢灵欢呲牙笑了一声。“看在你这样坦白的份上,本王也不难为你。”
谢灵欢把花清澪轻轻地放下来,扶住站稳,让他脑袋轻搭在自家肩头,但玄色大服束紧的袖口让他略有些不自在。于是谢灵欢解开束袖,腕骨突突地跳动,星星点点的光芒便从腕骨处溢出。
一颗颗流星从谢灵欢身畔冉冉升起,点亮在那株曼陀罗花树的上空。星子的光聚集在一处,瞬间四下里亮如白昼。
云曼抬手遮住眼,从指缝间窥见那株数十人不可围抱的参天大树竟然在快速干枯,树干枯死,褶皱如同老人面孔的树皮大块剥落,噗通声不绝于耳。雪白的曼陀罗花失去了依靠,一朵朵悬浮于空中,在星光照耀里花瓣几近于透明。
“妖心起!”
谢灵欢虚虚地平抬起左手掌心,一颗郁暗的拳头大小的东西噗地从树根下跃出,落入他手心。
那株参天大树轰然倒下。
错综密布的树根从泥土下裸.露出来,每根都在肉眼可见地枯萎,干枯树枝刮擦过虚空,一段段变成了枯柴。在树干倒地之际,碎裂在地面的,已经只剩下焦黑色的枯炭。炭块成摞,堆积如小山。
谢灵欢却没空管,他盯着掌心内那颗来自于血蜘蛛朝戈的妖心,凝视于其内,天眼所见到的筋脉瓣膜掩映下,这颗妖心居然还是活着的。鲜活的,尽数缠绕着对于这个名叫云曼的女子的痴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