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欢忙举起右手的小泥人,却也是按照他眼下模样捏的,赫然又一个小小“景渊”。
“被我打啊!”右手小泥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倨傲地道:“他不听哥哥的话,还老惹哥哥生气。哥哥说,他该不该打?”
“该打!”花清澪探手,指甲尖轻轻地刮了下右手小泥人的鼻子。“不仅该打,还该罚他。”
“怎么罚?”
“哥哥要怎么罚我?”
两个小泥人异口同声地开口,四只芝麻粒大小的眼睛齐齐地望向花清澪。
“唔,让我想想。”花清澪趴在窗台边,桃花眼底笑意潋滟。“就罚你们今晚都去陪阿聪抄书如何?”
明德朝小太子朱聪懿因为偷习邪术被谢灵欢抓包,眼下正在受罚,每晚都得抄一百遍《道德经》才能入睡。花清澪信口就安排了两只小“景渊”一起抄书,两个小泥人同时发出一声惨叫。
“不要——!”
“不要去陪阿聪,人家要陪着哥哥睡。”
啧,还真是狗改不了脾性。
花清澪唇角笑意微漾,撩起眼皮,望了一眼谢灵欢。“陪我睡,嗯?”
第49章 折枝词六
谢灵欢手肘撑住窗台,轻松地跃入室内,迎面扑倒花清澪。把人压在身下后,他利落地扔掉两个小泥人,笑嘻嘻地问道:“是啊!今夜和你睡,你让吗?”
花清澪刚拢好的衣襟再次散开,眼光斜瞟,就见到两个小泥人一蹦一跳地蹿到角落里。一个捂着屁股哎呀呀喊疼,另一个吮着手指好奇地朝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
啧,这小下流胚子做出来的东西,也和正主儿一样下流。
花清澪一个人独自面对“三个谢灵欢”,颇有些招架不住。他没好气地斜了谢灵欢一眼。“一天到晚没句正经话!”
“那怎样才叫正经?”谢灵欢依然笑嘻嘻的,又啄了一口他艳美唇瓣。“和哥哥睡觉,哪里不正经了?我还能给哥哥驱赶恶灵呢!”
“这倒是!再恶的灵,也没景渊你凶恶!”花清澪嗤笑一声。“毕竟你可是渊狱之主。”
“哥哥晓得就好。”
谢灵欢又讨了些便宜,没一会儿就又把花清澪那身红衣揉搓的不成样子了。眼看着花清澪又要恼了,他这才不得不恋恋不舍地抬起身子,也不起来,右手撑着腮,两腿交叠侧卧在青砖地上,笑嘻嘻地问道:“哥哥昨夜梦里,可没受着气吧?”
花清澪内心叹了口气。自从谢灵欢知道他有个梦中人,便三番五次地问他,看样子是吃醋了。但是这个梦,当真没什么可说的。他自家都稀里糊涂。
“没什么。”
谢灵欢仔细打量他眉间神色,见他还没当真发怒,又试探地问道:“那,我与哥哥梦里头那个人,哪个好?”
花清澪一噎。
“怎么,难不成我不如他?”谢灵欢眉毛一挑,手指放下来,盘腿坐在花清澪对面。“真不如?那哥哥说说,我哪里不如他?”
答答答!
两只小泥人也溜达过来,脚底乌头靴踩在青砖地,半天没挪动一寸。却也配合着谢灵欢,齐齐地问道:“哥哥,我们哪样不如他?”
“谁说你们不如他?”花清澪抬起玉雕般的手,松松地拢住红衣领口,站起来。眼皮下垂,无声地勾唇笑了。“是他不如你们啊!”
“哦?”三只谢灵欢一道开口问他。“那他哪点不如孤?”
花清澪漫然地摇了摇头,叹息道:“光凭这份厚脸皮的功夫,景渊就足以独步天下,无人能及你的。”
谢灵欢一挑眉,也松开盘着的双腿,蹭地跳起来,笑嘻嘻地望着花清澪。“那也成!至少他有这一样不及我。”
这句话太过心酸。比不过,却又希望能在他心里留有一席之地。分明是个很倨傲的家伙!
花清澪抬眉。谢灵欢那双星子眼太过明亮,笑起来时情生意动,就像是神魂突破了皮囊,扑到眼底,撞入他心尖。
撞得他一个踉跄。
花清澪迅疾掉开眼,默了片刻,才勉强笑道:“……总是这样没正经。”
话语声很轻,很软。
谢灵欢心里头麻酥酥的,叫他这一声险些把遮面的法术都给弄没了。“咳咳,”他赶紧咳嗽一声,板起脸,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忘了和哥哥说,这趟进宫后我在这儿的差事已经了了。现在就能去碧落天找帝尊,把咱俩婚事定下来!”
花清澪唇边笑意渐渐消失。他皱眉拧身,望着谢灵欢。“这边的事儿都了结了?”
“嗯。”
谢灵欢依然很紧张。哪怕眼下花清澪情根缺失,一个眉眼间飘过来的春.色,依然轻易地就能叫他丢盔弃甲。他慌得太厉害!在说话时,他依然能听见心口扑通通乱跳,灵息时稳时乱。
谢灵欢不得不拼命调息,生怕一个不留神,就维持不住这个遮面术。
所以他没能留意到,花清澪的表情变了。
花清澪眼底血色渐起,声音也突然掺了冰渣。“既是都已了结了,为何不回幽冥?”
分明先前这人还哄他,说第一要务是替他寻骨。待此间事了,就带他回幽冥,顺便将鱼妖朝云魂魄一道带回去。
为什么变了主意?是不是仍旧念着三十三天那位帝尊?
是不是,什么都是假的,这人什么都是在糊弄他,真相是他只急着要去见帝尊?
他若是欢喜帝尊,为什么又来哄他骗他?
无数个诡谲的念头缠住花清澪,每个念头都无头无尾,就像无数条没有首尾的凌乱的线,线条身子柔软地纠缠成一个又一个死结,最终汇聚成一条首尾相连的毒蛇。毒蛇盘踞在黑影深处,昂起臃肿硕大的三角头颅,咧开嘴,似笑非笑,吐出了始终衔在口中的尾巴。
花清澪眼眸被血雾中的毒蛇湮没。他恍惚中只看见一条巨大的灰突突的毒蛇朝他游近,每游走一寸,蛇身的颜色便多一分炫彩。
游近了,毒蛇朝他嘶嘶地吐出艳丽的信子。【……义父,义父……他哄你呢!】
花清澪努力凝住心神。即便在魔境中,他也能意识到如今他是被蛊惑了,唤他义父的二十个义子在他出事后,就尽数消失了。他唯一重新见过的义子是鱼妖朝云。
那条蛇……在他的二十个义子中,并没有蛇。
所以这是幻相。
花清澪脸色煞白,一向艳美的唇瓣此刻越发鲜艳夺目,红的似乎在索吻。桃花眼内重重红雾。他转过头,顿了顿,努力抑制体内翻涌的魔气,手指不住地蜷屈。“你先出去!”
谢灵欢一怔。
“出去!”花清澪声音尖利到几乎破音。
谢灵欢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匆匆几步走到他身边,猛地抱住他,低声道:“很难受吗,清儿?”
花清澪不答。在谢灵欢冲过来抱住他的时候,他已经痛苦到浑身都像被撕裂,魔气在体内乱窜,一时又极寒。他像是再次赤.身滚过刀尖地狱,冰山森列一如刀林。利刃撕裂他原本就残破不堪的魂魄,从天灵盖到下丹田,一寸寸扭曲着掉落在冰山,有的被沉埋,有的被挂在刀尖。他必须抢在下一波撕裂来袭前,将这些碎片找回,好不容易拼凑完整,却又脚下一空,无数个黑影不怀好意地裹住他。
黑暗魔狱里,哪有什么能说得出口的苦。什么……都说不出口的。
呵,八百年魔狱啊!三百年烈焰、三百年冰山,其中多少苦楚艰辛,只有他自家晓得。谁都不足以信,谁都可能欺他、瞒他、负他。
花清澪眼底终于全部转为赤红,凄厉地叫道:“滚出去!”
“不,我不会的。”谢灵欢紧紧地把他搂入怀里,声音越发低哑。“清儿你别怕,孤与你共情。”
从谢灵欢体内蒸腾出无尽的雾气,一丝一缕的冥气都化作青烟雾霭,瞬息间便包裹住两个人。在雾气蒸腾里,谢灵欢亲吻花清澪的鬓边额角,语声喃喃。“清儿,你受过的苦,我如今都知晓了。我陪你。”
啪嗒一声,从花清澪眼底坠落一滴红色的泪。
魔是无泪的。
他的泪,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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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灵欢抱着花清澪在屋内翻滚不休,连绵的青色雾霭中花清澪意识一时清醒一时迷糊,只听见耳边潺潺流水声。
“冷……景渊,我冷。”
谢灵欢从指尖迸出灵息,输入花清澪魂体。刚试探性地进入识海,他整个人却被花清澪粗暴地推开。
“滚!滚开!你们、你们都滚开!”花清澪脸色煞白,双眼惊惧地睁到极大,唇瓣不断地轻抖。推开谢灵欢后,他明显再次深陷于梦魇。
谢灵欢就在他面前,他却像是视而不见,玉雕般的修长手指在空中乱抓,又仿佛在与什么看不见的凶兽搏斗。
“清儿,”谢灵欢抬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两个人一样的凉。“你又在做梦了。”
“不!我没有杀你们!你们的死,是意外!”花清澪怔怔地哭起来,两行红泪蜿蜒沿着白玉脸颊流下。“是道争,都是道争的错。”
“是,都怪道争。”谢灵欢顺着他的话,猜测他是见到了那些全族覆灭的上古神族后裔,便轻声细语地哄他道:“那些上古王族的死,与清儿你无关。你也不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