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语里颠来倒去,又自以为是无人旁听,所以停停说说,不甚了了。
密室高墙外,倒挂金钩的两个穿雪白衫儿的人却都瞧见了,也都听见了。绝峰下山风很冷,吹动两人衣衫猎猎。
“哥哥,”左边那个雪白衫儿年岁约十五六的俊逸少年自然是谢灵欢。他眼角微眯,笑了声。“刚才那幕春.戏,好看吗?”
花清澪垂下眼,强自忍住心内悸动,手指被山风吹得微微抽搐了一瞬。
“是不好看,还是不解恨?”谢灵欢凑近他耳边,附耳低低地笑道:“刚才那个朝云,就是当日里在瑶池畔,你为他哭泣月余的鱼妖。”
见花清澪依然不说话,谢灵欢又咬了咬牙,声音转冷。“你莫不是……仍在怜惜他?”
花清澪指节剧烈地跳了跳,他眉峰下的眼帘也颤抖不停。不过不是因为羞,或是觉得不忍,而是——“景渊你早知道鱼妖没死?”
花清澪震惊且诧异,仿佛一脚踏空、半个身子倒悬在绝壁,坠下去就粉身碎骨。
当年他一直不曾弄明白的局,此刻就在眼前隐隐绰绰,就快要撕开迷障了。
花清澪心口起伏,就连呼吸都险些稳不住。“景渊,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谢灵欢挑了挑眉。“事关生死幽冥,本王都知晓。”
谢灵欢大包大揽,随口就把大话说尽了。然后仔细一回味,对,好像他没说错啊!但直觉提示他,显然哪里答错了或是答漏了。
“清儿,你想问的是瑶池那件事?”
花清澪张了张口唇,又再次垂眸。罢了,当年他在瑶池与这只鱼妖悖伦时被撞破,鱼妖当即被戮,死无对证。他又恰逢道劫,无心也无力去与众仙争论。在那段漫长又黑暗的记忆里,只有景渊曾扶起他,替他擦拭眼泪。
景渊不嫌弃他名声污脏,情愿与他契定道侣。他该知足了!
至于那个始终看不清脸、寻遍碧落黄泉也见不到的人,或许只是引他入劫难的引子。是了,那个道梦中的人,想必只是个幻相。
于幻中幻,道劫迷雾丛生。
花清澪主动揭过了这段于谢灵欢而言空白的时光。他轻声地回答了上个问题。“不曾觉得怜惜,只是诧异。当日里,我亲手在瑶池底抽了他的筋骨灵根,所以我以为,他后来肉.身既死、灵根又不存,必然是精魂消失殆尽了。倒是没想过,他居然还能投入下界,得了人身。”
“呵,”谢灵欢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就着倒挂的姿势,搂紧花清澪肩头,连绵不绝地吻他。“管他作甚!清儿你为何执意要来趟巫山?”
一个问题连着一个问题,花清澪颇有些窘迫。他迟疑着避开谢灵欢亲吻,小心地斟酌字词。“刚融合了残骨与幽精,我却总觉得放心不下。从白室山到这处,原本也算得近。所以,我想来看看。”
“结果没想到撞见了昔日那只鱼妖?”谢灵欢眼对眼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即嗤笑道:“既然想见,就去见一见他。”
谢灵欢大剌剌地用脚尖挑开了密室的窗户,一个翻身,利落地站在巫山掌门面前。笼纱青的肥腿裤,乌黑尖头靴,杵在巫山掌门面前,就连一丝风声都未惊动。
巫山掌门沿着靴子与青纱肥腿裤往上,就瞧见一个陌生的少年郎。“你是谁?你、你怎么闯进来的?”
谢灵欢顺势用脚踩住巫山掌门不断啰嗦的嘴,将他就着趴地的姿势一脚踹翻,然后拍了拍手,回头朝大开着的窗外笑道:“哥哥,进来吧!”
花清澪顺着窗户跃入,立在谢灵欢身旁,皱眉道:“你与他废话作甚?”
“嗯,这就解决了。”谢灵欢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
一炷香后,谢灵欢牵着花清澪飘飘然从绝峰驭风而下。在他们身后是不断坍塌的山体,浑浊的砂石滚滚冒出灰色烟雾。在烟雾中一切都灰飞烟灭,精舍、密室、山门,什么都没有了。
两人雪白衫儿墨色长发,俱都是容止翩然,浑似从天而降的仙人。
却又像是从地狱深处爬上人间的恶魔。
“大师兄,你快、快回头看!”
鱼妖朝云停下脚步,抓住长剑,猛然回过头,就见到一切灰雾中那个飘飘然从半空降临的人。
那个……他心心念念渴望了千年的人。
“义父!”鱼妖朝云怔怔然地扬起脸,一声呼唤出口,突然有泪如泉涌。
第39章 巫山雨八
在山体崩塌的轰隆隆巨响下,鱼妖朝云那声呼唤并不如何响亮,但是花清澪却听见了。
不仅听见了,落在耳畔,更是响遏行云。
“朝云?”花清澪翩然落地,蹙眉道:“你竟然还记得我?”
鱼妖朝云扬起脸,眉目间都是泪。黑色雨水中他在下界苟且偷生的山门已经毁了,灰沉沉的雾,翩然落地的那人再不能披覆五色霞光。
他苟活着,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也没能过得多好。
“义父,”鱼妖朝云抬袖擦掉顺着眼皮流淌下来的雨水与泪水,弯起唇角,扬起脸,声音靡丽。“我是朝云啊!我怎么能不记得你!”
噗通一声。
鱼妖朝云双膝跪地,右手拄着剑,含泪哽咽。“一别万年,义父可曾安好?”
……自然是不太好。但是花清澪懒得与他叙旧,只施施然地迎面走来,漫不经心地道:“我早已不是昔日身份,你也无须跪我。”
巫山掌门死了,护山大阵一片混乱。三个元婴修为的长老立在破碎的剑阵中面面相觑,见到掌门首徒朝云跪了个不相干的闲人,顿时找回点气势,挺胸凸肚地厉声训斥道:“朝云,你在做什么?还不快杀了他!”
呵斥声遥遥入耳,谢灵欢皱了皱眉。花清澪与鱼妖相认,他不能明面儿上阻拦,正满肚皮不爽。眼下正好借机发作出来。“啰嗦!”
谢灵欢迅疾地踩着灰雾冲过去,雾霭遮掩了他的行踪,不过一个呼吸间,便将三个元婴长老统统掩杀。然后他拍拍手,黑雨淋在他身上,却沾衣不湿。再回头看花清澪那里,呵!花清澪居然俯身,正要亲自扶起跪地的鱼妖朝云。
谢灵欢刷地扭身冲回到花清澪身边,呲牙笑了一声。“哥哥,你俩这是……叙旧?”
花清澪噎了噎,转脸对他道:“我到底教养过他千余年,况且,有件事我始终没问清楚。确实须仔细问他一番。”
“哦——!”谢灵欢拖长了语调,眼角斜斜下瞥,摆明了不爽。
花清澪:……
算了,当年他欠下谢灵欢一桩婚契。是他有错在先。而且这人是如何从上界碧落天青鸾仙将摇身一变,成了渊狱之主,他还没来得及问他。
这样一想,好像就更欠着他了。
花清澪带了点愧疚,放开鱼妖朝云拖住他不放的手,艳美双唇微勾,向这位昔日养子介绍起谢灵欢。“这位是我道侣,姓谢。”
鱼妖朝云的脸色顿时变了,血色全无。欢喜从眉目清丽的脸上褪尽,口唇大张,胸口剧烈起伏。透过他金青双色交字领口,依稀能见到一条条血尚未凝结的鞭痕。“一别万年,义父……果然都有道侣了啊!”
谢灵欢斜眼觑着鱼妖朝云,左边嘴角微歪,故意当着他的面,搂紧花清澪不盈一握的细腰。
“哥哥!”谢灵欢凑到花清澪耳边,低声笑了笑,口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爱娇。“哥哥今儿个可真是乖呢!景渊真是欢喜极了,也爱极了哥哥呢!”
耳鬓厮磨间,无限亲昵。
鱼妖朝云的脸色由白转青,牙关咬的咯咯轻响。他扬起脸,声音哀凄。“义父,这位谢叔叔……”
现场突然静了一瞬。
谢灵欢嘴角微抽。“谢叔叔?”
鱼妖朝云脸色惨白地看向谢灵欢,勉强地笑了笑,唇角弯着,眼眸中却挂着欲坠不坠的泪。
谢灵欢嘴角又抽了抽。
鱼妖朝云却已经撇开他,拿手指着谢灵欢,语声哀凄,哽咽着问花清澪道:“这位姓谢的叔叔,就是义父您当年念念不能忘的那个梦中人是吗?那朝云……朝云恭贺义父,得偿所愿!也不枉义父您当年,上穷碧落下黄泉,为了梦中人寻遍了四海八荒呢!”
谢灵欢警觉地搂紧了花清澪,皱眉道:“什么梦中人?”
鱼妖朝云撩起眼皮,表情似乎比他更诧异。“啊,谢叔叔您还不知道吧?当年义父就是为了梦中之人,这才……”
“住口!”花清澪厉声打断鱼妖朝云的话,长眉紧蹙。“过去之事,莫要再提起。”
谢灵欢眉头深皱,目光下意识看向花清澪。花清澪却垂下眼皮,看似不经意地避开了他探询的视线。
“哥哥你可没同我说过这个梦。”谢灵欢附耳,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
“啊,原来他不是吗?”鱼妖朝云却立刻听见了,扬起脸,挂满泪珠的脸上写满懵懂。“那、那义父您的梦中人岂不是……”
“闭嘴!”花清澪焦躁地打断他,随后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对谢灵欢道:“这厮惯来胡言乱语,景渊你莫要理会他。”
谢灵欢剑眉一挑。“果真只是他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