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役 (城北说书客)
- 类型:玄幻科幻
- 作者:城北说书客
- 入库:04.10
“哦,船上还有几个色目人,听说是从亚瑟帝国来的,你可千万别好奇去多瞧,给人得罪了。”管事的人仔细吩咐着。
皇轩烬连忙点头,“多谢照顾小的了。”
晚间船上行夜宴,厨师耍着蓑衣刀法切着一条黄瓜,皇轩烬候在厨师旁边,抓了一把没炒过的花生。
“听说那几个色目人搭船是要来找人。”几个负责端菜的小厮低声嘀咕着。
“来这里找什么人啊,让他们去鸠尾河里捞算了。”
“该上菜了!”厨师把蓑衣的黄瓜摆在烤乳猪旁边,把盘子递给皇轩烬,“第一天来的吧,可要小心伺候着!惹怒了船主可不是什么容易过去的事情。”
皇轩烬连忙点头。
船主名叫沈三石,近几年来因为和西陆的生意发了不少财,与不少西陆的商人都走得颇近。
皇轩烬捧着那盘烤乳猪低眉顺目地去上菜,他记得这艘船就是虞渊城主在花灯节上游湖的船,居然还真有人买了回来。这艘船的内部是日夜燃烧着夸父血的祝融炉,如今只能按照最低功率在内河中航行,还真是如同沉香烧炭。
空气中是柳木香的气息,河上空气潮湿,柳木香性干,与潮湿的雾气混在一起倒是十分相宜。
他撩起了帘子,抬头就看到了坐在侧座上的男人。
他笑了笑,动作僵硬地放下了帘子。
这……才说过再见即生死就见面,不太好吧。
他撞上了旁边的柜子,花瓶中的水洒了他一身,然后他连忙拉住一个刚送完菜的小厮,“大哥,我这衣服湿了,不好见客,您帮我送一下吧。”
小厮颇为嫌弃地看着他一眼,但最终还是帮他送了上去菜。
“衣服湿了就赶紧回去吧,江上天冷,生了病可不是好受的。”小厮送完菜半是嫌弃半是关切地说。
“我再看看,小地方来的,没见过这么吃晚饭的,我见识见识。”皇轩烬说。
他扯过雾绡纱的帘子偷偷往里面看着,旁边的小厮拽了拽他,“别这么没出息。”
他连忙回头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往里面瞅着,维希佩尔的精神看上去不太好,但仍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
唐德在他身边和主座上的沈三石寒暄着,看打扮像是西陆的商人般。
沈三石一身青衣,不着丝绸重锦,不像是富商,倒像是个风流的雅士。
有舞女在堂中跳着舞,皇轩烬偏过头瞅了瞅,当中有个女孩像是不熟悉动作一样总是比其他人慢上一个拍子。
沈三石突然拍了下案,“跳成这个样子,也敢出来见客吗?”
“完了,兰姑又要挨骂了。”小厮在他旁边说着。
皇轩烬回头看着小厮,小厮继续跟他说道:“那个兰姑是个罪臣之女,被卖为官妓后被老爷买了下来。老爷让人教她绿腰,她总是不肯学,说什么靡靡之乐,辱没世家。”
其余的舞女都退下了,只剩下了兰姑跪在了大堂上,女孩的脸干净清秀,却偏偏生了一双挑眉,看上去有几分倔强,不讨人喜欢。
“一个绿腰,就学不会吗?”沈三石揪着案上的葡萄。
“绿腰之舞,非为雅舞。”兰姑拧着头回道。
“雅舞,什么算雅舞,我看你啊,是被你那个罪臣的爹爹教傻了。”沈三石嗤笑了一声。
兰姑低着头不肯回答。
“你说你不学绿腰舞,那我留你何用。”沈三石凝眉看着兰姑。
“我会羽舞。”女孩突然抬着头看着沈三石,目光执拗。
羽舞是东煌“六雅舞”之一,只有官宦之家的子女才能习之,但六雅舞动作颇难,曲词深奥,能习会的少之又少。
据传当年勾陈女帝还是皇女时曾于明堂亲行羽舞之祭,皇轩九阴执剑守于前。
红绸漫天的明堂内,女孩白衣执羽。祭后三年,国内风调雨顺,社稷安稳。
但自流火之乱后,东煌不重文舞之祭,加之六雅舞实在难舞,会六雅舞之人越发少了起来。
“那便为羽舞。”沈三石从花瓶中揪过一根白色的鹤羽扔了过去。
“这……乐坊之中也无人会弹羽舞之乐啊。”一旁的管家连忙说。
“我会。”沈三石却说,“羽舞之乐为清乐,我当击碗以和。”
他抽出两根白玉筷握在手中,调侃般看着兰姑,“只是不知,你能否跟得上。”
“我自幼学羽舞,你便是以指击节我也跳的来!”女孩捧起了被扔在她面前的白色鹤羽。
唐德在一旁自顾自地饮酒,若是平时他还会颇有心思地说上几句,看上一出好戏。可如今维希佩尔受了重伤,他能分出来精力和沈三石寒暄便已经令他心力劳累。
他看着身边的维希佩尔,维希佩尔仍旧在闭目养神,但他知道这几天维希佩尔一直在放出那些乌鸦搜寻着皇轩烬的踪迹。
沈三石轻笑着敲下了冰裂纹的青碗。
女孩和着击碗之声跳了起来,她本算不得太漂亮,可当她执羽而舞却像是白雾山上的神女,端肃而美。
皇轩烬当然也学过六雅舞,但是皇轩家向来不重这个。和许多贵族相比,皇轩家更像是一个传承了八百年的暴发户。皇轩家言则开国公如何如何,可开国公底子上就是个打鱼的。他八十万铁骑纵横山河,可据传他最爱的披风花团锦簇,颇像是个没有见识的农家翁。
女孩还在舞,可她的舞姿却越来越吃力,她像是忽然从云端起舞的白鹤变成了学步的鸭子。但她仍旧执拗地舞着,女孩本就唇色极淡的下唇被咬的发青。
皇轩烬听着沈三石的击碗声,明白了为什么。羽舞有九节,只有世族大家的子嗣能习最后一节——荆棘白羽歌。女孩的家世显然没有让她学过这最后一节羽舞的资本。
而如今沈三石所奏就是羽舞的最后一节。
皇轩烬笑了笑,不想再看下去了,他是看惯了酒寻祭上的巫者的羽舞之祭的。如今看着女孩的舞姿就像是看多了书圣墨宝的人突然去看初学者的练笔之作一样。
他放下了帘子,想着身上的衣服被打湿了是该去换一件的。
可他却又突然觉得那个女孩的眼和另一个女孩很像,那个叫辛夷的女孩。
辛夷也曾是罪臣之女,本也该罚入舞坊之中,可女人碰见了她,说她儿子房里缺个漂亮的女孩。
辛夷懂瓷器,识金文,就算是金陵最好的当铺先生也比不上她。但皇轩家的仆人都不太喜欢她,只有皇轩烬会在一些小事上护着她,辛夷的父亲本是主管祭祀之事的祭酒,他把女孩宠得骄纵又蛮横。
辛夷仗着皇轩烬护着她没少惹是生非,但其实他也没有对女孩怎么上心,他对任何一个女孩都挺偏袒的。
他本想着等他去了寺里就把辛夷送走的,省的让她白白在梧桐栖里等着。
可有一天辛夷却突然让他带她去外面,女孩还小,在皇轩家是不许独自外出的。
辛夷带他去了冷香山,那是片普通百姓葬身的墓地。辛夷让他留在了马车上,他拉起了帘子看着外面哭号的人,觉得女孩确实有些出格了。
可她最终停在了一座坟前,坟前被人刨出了五道土台阶。台阶很丑,估计是辛夷自己刨的。
五阶之葬,为大夫墓。
那是她父亲的墓,她踩在土台阶上,认认真真地行着繁琐的祀礼。旁边的墓都是些寻常百姓的墓,来祭拜的人也就是行个跪礼,接连磕着头,再哭个两声。
可辛夷却自顾自地击掌叩拜,表情严肃像是祭酒的大夫,其他人皆侧目看着女孩,觉得女孩莫不是失心疯了。
看够了女孩他们又回去哭号,但女孩始终没有哭,她安安静静地行着那套繁琐的祀礼。
皇轩烬趴在车窗上看着女孩,那是皇轩烬第一次觉得那套繁琐的礼节是有什么用的。有的时候人是很无力的,朝生暮死,随水而逝。像是风中的柳絮,吹散了也就吹散了。
于是人需要做点什么来告诉自己他们曾活过,也告诉自己其他人也曾活过。
女孩所行的祀礼对其他人来说都早已没有任何的意义,可对于她,这一切很重要。
于是他走下了马车,跟在女孩身后,亦复行之。
周围的人不敢再言语了,他们看得出来这个同样行着祀礼的少年是个贵胄公子。
击掌以哀,少年身上的大袖垂地。
回去后的那个月夜,辛夷突然说她要跳舞,她在月下拿着一根她从祭品里拔下来的灰突突的雉羽跳起了端肃的羽舞。
她说她的父亲没有做错,他们不该忘记祭祀昭穆公的,他只是替他们摆上了昭穆公的灵位。
他想告诉女孩,不是他们忘记了,是他们想要所有人忘记昭穆公。
但女孩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亮亮的,执拗地像是填海的精卫。
他又看见了这双眼,在一个不肯跳绿腰的女孩身上。
兰姑彻底慌了,她没学过羽舞的第九节 ,她只能靠着不多几次祭祀上她看过的巫人之舞跳着荆棘白羽歌。
歌中一生不染尘埃的白鸟被众鸟污蔑,于是它为证清白,自尽于荆棘林中。
小厮正端着一盘烤乳鸽想要过去上菜,皇轩烬却突然从盘子上拿起了用作装饰的雀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