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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之役 (城北说书客)


  长安,胡玉楼。
  锦衣的少年郎斜歪在角落的矮桌上, 身边滚着几瓶空掉的酒壶。
  一双桃花眼泛红如含情,用手指拨弄着琉璃杯。
  楼内歌姬舞伎的绸衣裙袂掠过鎏铜灯。
  玉钗步摇轻叩首。
  鼎沸喧嚣, 龙膏酒、黄金窟。各人席地而坐,美酒堆矮桌。
  “赏!”
  有身着长安重锦的富家的公子笑嚷着为舞伎赏去贵重的缠头。
  衣绸的歌姬舞伎下了台,躬身为各家公子添酒。
  “各位公子姑娘们, 今天要听个什么?”灰袍的说书人弯腰躬身上前。
  胡玉楼内各家公子本也是来看歌姬舞伎的,听说书不过是当个添头,也没几个人在意到底听什么,一个歪在张家公子怀里的舞女拉下张公子的胳膊探出身笑说道:“听说过几天就是咱公主和那江南皇轩家少爷的昏礼, 不如再说段当年皇轩且尘的来听听。”
  “好!”倒是还真有不少人应和。
  “听哪段?要听丹桂宴上拾锦带,还是明月何辜, 还是断臂平江湖, 或是那场丹丘之战?”
  “当然是要听听当年的长安锦衣郎。”舞女拿着酒杯说。
  “好!那诸位就听我细细精彩说道。”
  醒木拍案。
  歌姬舞女如敦煌画上的飞天,这长安没有黄昏,只有灯火照彻的暮色。
  “却说这丹桂宴上皇轩且尘误当那发带是哪家小姐的, 只身跳入水中拾起了发带……”
  八百年前风流的公子,一身月色云锦赴丹桂。
  这世上已过了太久太久,可故事里的风流气半分未减。
  荒莽尘世万年,历史的基调都是土腥气的, 而故事里的风流公子便是无数人从这土腥气里提炼出的一缕月光。
  “那年的七皇子不受宠,连苍梧帝都忘了他的寿辰。有人说那七皇子的生母本是楚地的巫娼,是开国公先喜欢上的, 而后却被苍梧帝留在了身边,倒是苍梧帝与开国公为此是否生了嫌隙也无人知晓。”
  “而那年的七皇子寿辰,皇轩且尘只身登上了长安的鼓楼,为七皇子击鼓而歌!整个长安皆听闻。”
  少年独登高台,击鼓彻长安。“那皇轩且尘是怎么上的鼓楼啊,我听闻鼓楼平常的时候都要锁住的,肯定是不能随便让人上去的吧。难不成他是爬上去的?”有舞女于台下嬉笑着问道。
  “这……”说书人皱了皱眉,想着该如何混过去,“不是有看守吗?肯定是和看守要了钥匙……”
  “他就是爬上去的。”角落里醉着的锦衣公子呵笑了一声说,那双眼如同江南的桃花,潋滟盛开。
  “怎么可能,鼓楼那么高。”舞女玩着手上的一茎牡丹回道。
  “小娘子不信?”醉着的少年后仰着身微抬着头自下而上地看着舞女问道。
  “我可不信。”
  “那我便也为小娘子爬一回鼓楼,让小娘子好信我。”
  “我怎么知道你爬了上去。”
  “你若听见有鼓声响彻长安,那便是我了。”少年笑着说,那双眼太撩人,纵是无情也像含着情。
  “好,那说定了。”舞女说。
  “不过,这可是个技术活,小娘子可有赏?”少年倾身问道。
  舞女低头走了过来,将手上的一茎牡丹拢在少年的衣怀里,“够了吗?”
  “小娘子这般的国色牡丹,够了。”
  少年轻声说,然后突然转身从红漆的围栏处翻下!
  一身锦衣翻覆。
  “不会是个真有本事的吧!”
  众人皆惊,连忙奔到栏杆处。
  只见少年从二楼的栏杆处落下,锦衣潇洒,却在落地时突然倒在了地上。
  “什么啊?”
  少年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被摔疼的屁股,然后回身摆了摆手,“失误失误。”
  而后再次踩着这长安遍地的灯火而起,亭台楼阁,一百零八坊。
  锦衣的少年如百年故事中的侠客,走飞檐、踏脊兽,遍历灯火锦绣。
  一身醉意像是那借酒西南道的绿衣老人。
  世人知我醉,不知我为何醉。
  这东煌早已不是盛世,可长安仍旧是那盛世的长安。
  酒肆红袖招,湖上画舫醉,有人跌入月明的湖畔。
  金陵酒气,长安意气。
  这万年的土腥气里,总有人该是那被提炼出的月光。
  红衣少女奔袭而过半个江南,只为一个明白。
  漫天而落的衣袖堆委如盛世的繁华。
  断臂的将军也曾是那着锦绣的纨绔少年郎。
  便是帝王也该在这长安里与一乞丐同饮尽。
  曾经的金陵三十六街,曾经的夫子庙、鸡鸣山。
  如今的一百零八坊,如今的慈恩寺,如今的朱雀大街。
  一身醉意的少年站定在那面能让整个长安听闻的鼓前。
  击鼓而鸣天地知!
  少年带着醉意挥动着鼓槌。
  鼓槌上的红绸如舞伎漫过眼前的衣袖翻飞!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少年朗声吟道,那千年前的巫人吟哦在他口中如同长安的夜唱。
  繁华满地,庄严宝相。
  若能将风流换酒,他该是从古醉到今。
  八百年前当有锦衣的公子策马奔过长安,他身后是随他而至的巨大黄昏。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少年缓缓吟道,红绸坠、鼓声慢。
  从此他当看山、看水、看浮屠,看尽世上一切与你无关的景色。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鼓声断,一曲唱尽。
  身后的楼梯处有脚步声缓缓而上。
  子尘回过身,看着来人。
  浅露帷帽下那个人有一双如同阿斯加德天空般清冽的眼。
  只是子尘却想不起他是谁。
  他仿佛说了什么,可子尘已经醉的太厉害了,于是什么都听不清。
  子尘皱了皱眉,想不明白男人在说什么。
  于是打算不去想,他站在原地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将怀中的那茎牡丹递到了男人面前。
  这世上的好花好月好风光,我都赠你可好。
  02
  夜。
  长庚帝带着几个执灯太监走在宫城中。
  “明天就是璎珞的婚期了吧。”长庚帝说。
  “是,明日昏时。”沈安躬身答道。
  “便宜皇轩烬那小子了。”长庚帝皱着眉说道:“我可就这一个女儿。”
  “皇轩家少主也是人中龙凤,陛下的眼光不会有错的。”沈安宽慰道。
  “也是实在没办法,要不是这京中实在挑不出个合适的,也不至于便宜了他。敢与我谈条件,倒是也算有几分胆色。”长庚帝说。
  他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那个孩子缩在皇轩昼的身后,怯懦而安静。他当时挑着嘴角嗤笑了一声,这么怯懦的孩子啊……
  可如今那个孩子却站定在了他的面前。
  “沈安,你知道昏礼为何要在黄昏时举行吗?”长庚帝突然问。
  “奴才不知。”
  “据说以前啊,没人想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于是那些该娶亲的男人就趁着黄昏的时候天黑到别的氏族抢女孩。”长庚帝说:“如今我的女儿也该被的小子抢走了……想想还是不甘啊。”
  走到某处忽听闻有木鱼声响,长庚帝停在了梅园外,侧身问声旁的沈安,“皇后还未睡?”
  “应该是的,听闻梅园的伺候丫鬟说皇后最近都睡得晚。”沈安躬身说。
  “哦。”长庚帝点了点头,过了许久忽然问,“从什么时候睡的晚的。”
  “该有几个月了。”
  长庚帝站在梅园外,沈安也就躬身等在一边。
  其他的太监也不敢多嘴,弯腰执灯,远看上去像是长桥上的几点摇曳萤火。
  自从十多年前离忧皇后便搬进了梅园,那些大小太监也从未见过这位隐居宫中的离忧皇后。
  对于他们,离忧皇后不过是每个夜晚传来的木鱼声。
  就连长庚帝也从未入过梅园。
  本便只是一场延续了几百年的以婚媒为盟书罢了。
  皇轩且尘娶了青溟帝的妹妹,历代的皇轩家和皇室也就这么互相嫁过来嫁过去。
  当年他也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而迎娶皇轩无忧不过是为他夺得帝位加个筹码罢了。
  不过想当初这皇轩家的送亲礼倒是好大个阵仗。
  自古有定,除有战事,二十万兵马不得过长江,十万兵马不得过汉水,五万兵马不得过渭河,一万兵马不得过黄河,千骑不得入长安。
  于是那皇轩昼便二十万兵马送其妹至长江,再以十万兵马送至汉水,五万兵马送至渭河,万匹铁骑送至黄河。
  所有的人都在想皇轩离忧入京又要弄出什么阵仗。
  可最后那个女儿只是独自下车捧了一坛花雕入长安。
  后来长安诸官见了那位皇轩家的女儿都说皇轩昼这是千军万马送滑珠。
  滑珠,乃珠中最次者。
  皇轩离忧的样貌不过勉强算的上是清秀,后来金陵有了那位美的如同一阙重工倾城美人赋的司雪柔,就连金陵人都忘了这位曾经的皇轩家女儿。
  她像是一颗石子投入长安巨大的漩涡中,她身后的权势将长安扰得泛起了层层涟漪,可她自己却只是沉入了池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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