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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之役 (城北说书客)


  “家母?”
  司雪柔却近乎痴痴地笑了起来,海风将她身上的红衣吹起,仿佛世外的仙子。
  巨船在辽阔的海域上缓缓行驶,而红衣的女人仿佛在甲板上起舞一样,美得勾魂夺魄,
  那些侍女全都惊慌地想要抢下司雪柔手上的酒,却被她全部推开。
  “不要和我抢!”她近乎疯癫地大笑着,“不要和我抢……我只有这一杯了。”
  她的红衣在甲板上散开,如同起舞一样躲避着那些侍女的纠缠,死死护住手上那杯红如鲜血的妃雪酒。
  白色素裙粉色长绫的侍女们全都惊慌地看着那个疯癫却美貌的女人,身上的衣衫凌乱。
  说什么有缘无分啊,说什么天道无常啊。她记得那天她抢了他爹最好的一匹枣红马,策马下山去追那个一脸落寞的傻小子。
  桃花零落,沾上皇轩昼身上的一袭白衣,可他却无心赏花,只是信马由缰着。
  那红衣的女子策着枣红骏马穿花而过,马蹄踏过百里的桃花,红纱似云霞。
  “喂!你可是江南皇轩家的皇轩昼?”少女半抬着下巴带着几分盛气凌人的高傲说。
  皇轩昼愣愣地看着竟然追到他前面的红衣少女,“是。”
  “司家有位小姐,至今未曾婚娶,不知公子意下如何。”那口气不像询问倒像是逼婚,司雪柔牵着马缰,枣红马究竟是第一天骑有些不驯服地挣着。
  “她待如何?”皇轩昼问。
  “年方二八,貌美如花。就算江南恐怕都没有比她漂亮的。”
  “如此都没有人娶她,怕是刁蛮无比,骄纵任性得很吧。”皇轩昼轻笑了一下,看着面前的少女。
  “是又如何?”
  “既然如此我就为民除害,收了她吧。”
  “可她刁蛮无比,骄纵任性得很。”
  皇轩昼近乎痴痴地看着那个红衣的女子,“那又如何,往后我宠着就是。”
  司天命坐在原地看着司雪柔推开那些抢着她手上妃雪酒的侍女,她踩在自己的红纱裙摆上,疯癫却不减美貌。
  他勘测阴阳,卜算天命,可这世间总有太多事是无法算尽的。看破了又如何,他们终究不过是被困于网中的飞蛾。
  他一身月白色长衫,眉眼之间居然有了几分落寞和无奈。算天命的人最是寿短,因为他们明知了一切,却又无可奈何。他们意图逆天命,可终究天命不可逆。
  那些侍女哭喊着司雪柔,“家母,不要!”
  “家母,不要啊!”
  甲板上的侍女一个个都哭成了泪人,只有司雪柔一个近乎癫狂地笑着,红衣倾城,裙角漫过海风。
  她缓缓饮下那杯酒。
  她想她当年只带着一腔孤勇,纵马江南,拦下了那个离去的白衣少年。
  可后来,她好像反倒没了那份勇气。
  她一直觉得这一生漫长,有些话可以以后说。
  可到最后那些话还是没有说出。
  她最后得到了什么呢?
  十余年的时间就这么错付了,她对那个男人置气,可到最后却什么都没得到。
  到最后那个男人系上玄色额带的时候她仍旧在想等他回来,等他回来她就告诉他好了。
  可那些没有说出的话终究永远不会有人听到了。
  她的嘴角带着笑意,司天命一直说皇轩昼上辈子是欠了她的才会娶了这么刁蛮骄纵她。
  现在呢?谁欠谁,谁纠缠谁?这世间的债又怎能算清?别算清了,就这样吧,来世继续纠缠,谁也不提欠谁。
  我以你的血酿成了酒,我饮下了那杯酒。是否也能饮下你的爱恨。
  “家母!不要!”
  “家母!!”她又看见了,看见八百里的桃花开遍,她穿着一身嫁衣从马车里挑开车帘,看着马车前策马而行一身红色婚袍的皇轩昼。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02
  海上的鸣笛声遥远而不真切,在迷雾中如同悲鸣。
  太一号缓缓行驶在辽阔的海域中。
  子尘跪在了司雪柔的棺椁前。
  当他回到船上,他就看到了哪个女人饮下了手中的酒,红衣如血地倒在了甲板之上,九层纱衣散开如同血泊,而女人就倒在这血泊之中,嘴角含笑,美得不可方物。
  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他想告诉女人,维希佩尔没有杀死他父亲。
  可他终究还是晚了。
  这个女人最终含着对维希佩尔的恨,对他的恨死去了,或者,也有对她自己的恨吧。她未能与他父亲同死,甚至亲手把解药给了维希佩尔。
  女人死得决绝,其实子尘知道,当他父亲死后她其实也就死了,活下来的不过是一个为了复仇而生的残魂,在她把解药给他的时候,她活下去所有的意义也就完结了。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了命运的行迹,所有人皆是困于网中的飞蛾,命不由己。
  只是他也终究觉得心凉,对于那个女人来说他的父亲就是一切。
  当他的父亲死去了她的一生也就终结了。
  他在她眼里终究什么也算不上,他知道那个女人对他只剩下了失望。
  而如今这个女人连为了他活下去都不肯。
  虽然早就已经知道女人并不喜欢自己,可是如今他还是感到了一种被抛弃感。
  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岁那年,他一个人走上微尘寺百米的台阶。
  女人没有来送他。
  他什么都不明白,但他知道他被抛弃了,他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但他知道从此他就只是一个人了。
  他总是被留下的那个。
  礼堂外。
  大安低着头看着夜晚生霜的甲板。
  “怎么了吗?”司天命问大安。
  “家母……是走了吗?”大安问司天命。
  “恩。”司天命点了点头。
  “是不是到最后大家都会走。”大安问。
  “是。”司天命说。
  “你很难过吗?”司天命问大安。
  “是啊。”大安点了点头,“少爷,你说这世间还有比生死更为重大的事情吗?”
  “有很多。这世上无时无刻不再发生着比生死更重大的事情。”
  “比如?”
  “比如游鱼跃过水面,树叶落在池塘。”司天命看着远处的迷雾说。
  “这些难道比生死还要重大吗?”大安回头看了看司天命。
  “当然。”
  司天命笑着揉了揉大安的头。
  子尘从礼堂出来后,司天命正站在门外。
  “舅舅?”子尘看着司天命说。
  “你娘说要我们把她葬在九山。”司天命看着子尘说。
  子尘点了点头,他知道女人为什么要让他们把她葬在九山。
  他低着头说:“好,七天之后起棺。”
  “将你娘葬在九山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司天命问一旁看着无边星夜的子尘说,海上仍旧,司天命身上披了一件披风,被寒冷的海风阵阵吹起。
  子尘看着辽阔海域上的迷雾,过了很久才说:“我想回去。”
  “多久没有回去了?”司天命像是回想一样叹了口气。
  “两年了。”子尘说,“从金陵失守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我想回去了。”
  “也好,我们这么在这里拖着也不是办法,伐纳的仇已报,亚瑟的……”司天命的语气淡淡地,“再拖下去也没有什么益处,在这里终究是我们腹背受敌,我们不可能在亚瑟的领土上撕下来一块肉,一直飘在海上对皇轩家的士兵也不是好事,皇轩家大多是陆军,不习惯海战。”司天命继续头头是道地分析着。
  子尘只是看着远方,他没有考虑这些,什么战术,什么布局,他都没有考虑。
  他只是觉得他太累了,他像是无根无凭的浮萍在偌大的地方飘了太久太久,他想要歇一歇了。
  这两年的时间,他经受的实在太多了,仿佛磨去了自己原有的一切,又重新塑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
  他想起微尘寺跳着兔子的后山,想起那座冲他微笑的大佛。想起金陵的三十六街,画船鱼舫,秦淮岸上招摇的红袖。想起偌大的皇轩宅邸,还有女人最爱的大片大片的桃花林。
  他其实待在寺里的时间比金陵还要多,可是他回想起东煌,想起最多的还是金陵,还是皇轩家的宅邸。
  因为每次回到金陵的皇轩宅邸,他都会告诉自己,这就是他的家,他不是无根无凭的,他有家。虽然他的母亲不是很喜欢他,虽然他的父亲也总是在暗中无奈地对他摇头,可他知道他是皇轩家的少主,那里就是他的家。
  可是,他最后一次回到家,那里却被鲜血覆盖,繁华的金陵成了一片废墟,战死的皇轩死士手执断剑躺在血泊之中,皇轩家的宅邸在火焰中燃烧。
  那些叫他烬少爷的下人也都死在了鲜血之中。
  桃花染血,黄昏覆落。
  空气中是杀戮留下的气息,而他满目猩红。
  他曾一度不愿再回金陵,只要想到回去他仿佛就又置身于那个人间地狱。
  在皇轩家遭受杀戮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啊。他拿走了玉符,一个人去闯荡他口中的江湖,而等到他回来,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鲜血的旧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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